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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5 k: r; ?$ U# P% k# r# E8 @/ E) S10.新伤 5 D, D" e6 e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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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班我再次匆匆往泰雅家赶。以往这时心情总是特别愉快,而今天完全不同。趁着一股气我"噔噔"地冲上楼,用力敲泰雅的门。让我窝火的是他竟然又不在家。怒气随着猛烈的敲击渐渐散去,我象瘪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靠在墙角里,慢慢沿墙角滑落,直到坐在地上。我想哭。在这个无人看到的墙角里,在这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欢乐和温暖的小屋旁,在有我爱的人气息的小天地的隔墙外,独自一人,承受这份寂寞和痛苦。楼下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大概是邻居。唉,我只会打扰别人。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慢慢走下楼。
( C* |0 V4 W0 M- M3 U# \# u. i 回到家让我吃惊的是阿华寄来的包裹和信。她写道:"东京刚回来又要去香港出差,没法等你请我吃饭了,你自己看着怎么办吧。上次你叫我查的东西算是上你的老当。你早说清楚是‘丰臣 俊‘,我早就给你查到了。这是一个叫‘ATII‘的日本演唱组的歌手。ATII的成员包括松尾雄一、松尾光次双胞胎兄弟,早阪英器、伊滕武广和丰臣俊5个唱歌跳舞的男孩。不过这个偶像演唱组本来就只有一点小名气,而且早就已经过气,现在很难找到他们的演唱会或MTV,好不容易在东京的网站上找到有他们演出的综艺VCD卖,这次去买了一个给你。好好欣赏吧,你这恐龙级‘FAN‘。" & }6 L- a# F8 d6 q0 d
如果早几天得到这VCD,我会多么兴奋。但现在只是例行公事非看不可当作任务一样启用我宝贵的超负荷工作的光驱。在电脑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一串眼花缭乱的广告,然后是综艺节目主持人说话。我一句日文也不懂,节目更没有中文解释,我只好任凭男女主持的飞快的摩托车样的声音在我的喇叭里废气般排出。在几组少女合舞蹈表演之后,会场旁的大屏幕打出"ATII"的字样,然后2个相貌相似但染不同颜色头发的男孩被大型长臂车送到台外,从欢呼的人群头上掠过,另外3个男孩从台下的暗门弹射出来,随着焰火在台上起舞歌唱。
& D) C7 b" b3 Z2 |& u& x6 M( d) _! P 我黯然地看着镜头移动,男孩们青春飞扬的脸一个接一个地进入镜头又移开。队员们穿白色T恤,外套各色小背心,下身穿宽松的军裤和军靴式样的舞鞋。不错,那肯定就是啤酒广告上的男孩,也肯定就是季泰雅。他看上去比现在要结实一些,蓬松的短短卷发染成沙滩般的黄色。尽管歌舞表演打不上80分,但充满了朝气的跳舞男孩赋予了表演生动的活力,观众肯定是被这种活力所患者,跟着一起欢腾起来。一曲结束后真正的演唱会主角才上场开始表演。其后ATII和少女组合分别又登台过2次,都是给这个主角做伴舞。 1 s L- e5 N3 K7 Y
演出结束时所有演员登台谢幕,其中恰好有一个泰雅(说得确切一点,是"丰臣 俊")的特写镜头,虽然一晃而过,他流着汗的笑脸和明亮的眼里闪耀的纯真应该可以打动所有看到这个镜头的人。悲哀的感觉郁结在胸中,让我透不过气来。"社会"就是这样一个大磨盘,可以把一切天然美好的东西混上垃圾一起碾压、研磨、挤碎、搅拌,直到所有的纯净变成粪土,率真变成狡诈,贞节变成淫乱。什么样的社会逼得一个能唱能跳的男孩变成一个"色情服务者"?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熔炉。
* S( q0 m5 |) K% M$ ^; {5 r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没有找到泰雅。"美丽人生"的领班只知道他打过一个电话请了几天假。 $ V7 W1 d4 F0 ~- L$ m+ d
2个月过得很快,急诊的日子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从此我将回到科里,继续过只知道什么时候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的日子。最后一个班交班后,我收拾东西离开。从急诊穿过马路回住院部时,恰好看见余家阿婆向门诊走去。她看到穿白大衣的我非常激动,拉着我说了半天,从该看哪个科说到什么地方出产的中糖效果好。我很累,勉强敷衍着她。最后她神秘兮兮地说:"格(这)两天啊是侬(你)一直来寻小弟?" : h; N' P, {$ C7 r
我说:"找过一次,后来没有再去。"天!为什么我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谎?这也属于秘密?还是我羞于让别人知道我和一个色情服务者来往,尽管别人都不知道他是一个色情服务者?
9 ?8 w1 \- x: q: o"啊呀,侬(你)寻不着伊(他)格(的)呀,"她凑近我低声说,"伊(他)又‘进去‘勒。"
! M: U/ q. h3 L8 P# S% k7 O; _' V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阿婆,他又怎么了?为什么又‘进去‘?现在到哪里去了?"
0 `7 D7 p& c; D/ ]& {"啥人晓得,"她说,"迭(这)种小人(小孩)搞不好了。" & @4 V5 n1 A! a1 `/ h
我过度疲劳几乎生锈的脑子被强迫开始飞快地运转:泰雅果然出事了。为什么前几天就不见他人影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警察为什么会抓他?可能就是警察来找我的那天他就不在了。应该不是因为看过盗版的黄色VCD之类的小事,警察对我根本没有提过这样的话。显然也不会是因为吵闹了邻居。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9 y3 }+ y+ e h6 v+ g! ^0 r
我尽快结束和阿婆的对话,匆匆跑回病房。严威已经带领住院医生们开始查房,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用冷水擦了一把脸,指望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做。但是冷水完全没有起任何效果,我胃里寒气直冒,心"突突"地跳,脑袋不停地发热,发胀。我尽力回想大二时学过的"法律基础"课有关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内容,拘留和拘役的不同性质和含义,但是过于久远而且本来就不稳固的知识在我疲劳的脑海中捣成了浆糊。最后我绝望中,至少想出了一个办法:打电话问出本区和附近几个区的警署、拘留所、监狱的号码,再打给这些单位问出地址,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找。 , d' U2 a8 k+ Q: R
好在城市虽然大,国家强制机构却很集中,我很快找到了主要监狱的地址。但监狱在很远的城市另一个角落。我到达时正是午前高峰时刻,接待处人很多,我毫无头绪地焦急地东张西望,最后一个文职人员告诉我短时间的拘留都在区拘留所。我又赶到那里,向一个表情严肃看似庄重但非常不情愿做自己的本职工作的胖管理警察无效地央求了老半天。最后一个走进屋子办别的事的警察不耐烦地说:"这人到底要看什么人?又是实习律师?" 9 a3 L6 V2 T4 ~
"不是!脑子有病,不是家属,问什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好多问的?" 1 u, l1 V5 Z% M% ]) q
我讨好地说:"我只是问问有没有这个人来过,他没什么家属,如果有什么事……" + ]& n- H1 X" |- k% Z2 F
"脑子有病的人多了,"后面进来的警察说,"这么冷的天,那死不了的家伙会脱光了用厕所里的冷水冲自己,湿衣服湿裤子直接往身上穿。" : p5 z2 K A0 N1 R. D
"大概皮特别厚,冷天也怕热,哈哈!"胖警察笑得双下巴不停颤动。
+ [ W. X8 c; e$ J" C' {9 Q8 U9 f "我对阿四说这种人应该送到精神病总院去,送到我们这里有什么用?偏偏送到我们这里,谁吃得消?" & @0 v! V2 \) i5 d$ t v1 t
"要不就放冰箱里冻一冻,哈哈哈。"
0 B6 ]' o6 q) W9 _1 J7 C; m( c "这种人假使死在我们这里,又要浪费火化费,不如送到医院做标本,还算是废物利用了。" # b5 C: _6 ^) _. U7 P
"剥下来的皮可以做鞋底,哈哈哈哈。" # U( M) w3 e9 M8 [9 N: k4 Q0 K
"大头,刚刚这个人一直问的人叫什么?"
) W" Z9 C7 h( G8 ? 我赶忙插上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他叫季泰雅。您知道这里有这么个人吗?" , Z' s6 w5 r! j
"季泰雅?"他歪头念叨了一句,"好象就是那个神经病。"
: X3 m/ R3 n0 f* P& C 我急急地问:"请问他还在吗?" / C4 {& a1 q/ k% @' O
"老早跟你说现在这里没这个人,"胖警察拍着桌子说,"就是告诉你走掉了,话也听不懂,你脑子也有病啊!"
. x* J a/ _3 {" D2 j! R5 F 我惶惶地谢过他们,骑车回家。天知道泰雅究竟在干什么。"走掉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车轮滚滚,我发现自己又绕到泰雅家门前的路上。抬头望去,几天以来晒台上头一次有衣裤晾在外面。"该死!"我恨恨地咒骂,马路对面弄堂口的小店就有公用电话,泰雅既然回到家,有工夫洗那么多东西,却没想着给我打个手机。真是婊子无情!我那么急急地跑了一天,连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我这是干什么呢!
' D' }; z0 E- v4 L3 l. h$ A 想到这里越想越气,本来已经骑过了那幢公寓,又回过头,再次趁着火气"噔噔"地直冲顶楼,把门拍得山响。
/ G% L/ n6 B6 S% E6 P6 D# G 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泰雅穿着黑色长袖T恤和薄绒运动裤,从门缝里看到是我,把门缝留着自顾回房间去。我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用脚拨开开门,却看到他已经躺回被子里去了。我"砰"地关上门,独自在小厅里的桌旁坐下,正好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怒火烧干了我的理智,削弱了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为什么我不问一句"泰雅你好吗?",或者再看他一眼,看清他憔悴的面容。不知哪里来的虚荣的怒气积满了我的胸腔,使我恶毒地只想发泄。 9 d6 I. \& e0 T
我们都沉默着。良久,泰雅用谈谈的语气说:"你怎么不在家睡觉?累不累?"
0 k+ W7 t; I1 J9 R/ o3 x# q- M"不累!"我恶声恶气地顶了他一句。 ; Y9 l+ G. C& p& [5 w$ t
他还是用那种淡淡的语气说:"干嘛呐,这么冲?"我一直在盘算攻击他的方法,他的话提醒了我,那盘VCD还在我包里,这几天忙,竟然忘了拿出来。"干嘛?"我刷地站起来,猛地拉开包拉链,几乎把拉链撕坏。我翻出VCD,冲进他的小屋,打开VCD和电视机,用劲揿遥控器选定播放时间。他脸朝里睡着,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干什么。 & U0 i- W! L% j2 L! ?
"叽哩呱啦"快速如摩托车的日语,喧闹的人群,双胞胎男孩出场,更加喧闹的人群,然后是音乐。镜头从所有歌手脸上再次切换。泰雅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主要演员出场。他在想什么?他忘记这是他表演过的音乐了吗?还是故意装不知道,想再次糊弄我?我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啪"地关掉电视:"没看到我在看什么吗?"
K5 _; P- v* T) ] 另我吃惊的是,泰雅居然还是用那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好音乐有的是,这么烂的音乐你还听它干嘛?" 5 P- P* B C5 u3 z
这下他被我抓住把柄了!我就象秃鹰扑向瞪羚流血溃破的伤口一样扑向他的痛处:"哦,原来你也觉得那是烂音乐?没有人看你们演出,没有人买你们的唱片,还想挣钱,只有去卖自己!老天给了这幅皮囊,总有一天要烂掉臭掉,不如趁早卖个好价钱。做这种事你一点也不害臊,不是吗?瞧你这懒洋洋的轻狂样!"看到他仍然一动不动,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话,我的愤怒达到最高点,冲着他大喊:"你这浑身臭气的家伙!下流的骗子!无耻!无耻!" - }' H) j) b* S# u4 ^8 R, Y
"出去。"他仍然没有回头,用不带任何爱情色彩的语调说。 $ x) N% w {9 Y5 o5 J. }, z4 l
"为什么要我出去?"我吼道,"你这肮脏的寄生虫,不劳而获的烂肉,凭什么指派我?"
; p0 U5 P& z, K9 Q, i8 B9 q "这是我家,滚出去。"他平静的语气和这句话通常伴随的强烈情绪毫不相称。 7 _. Z5 e% U: r) i7 A
"你家?"我气极了,逻辑和真实的记忆统统被丢到大脑的角落里,只顾发泄,"你哪来的家?这是公房,给公民住的。除了下流事,你什么时候为别人做过什么?你这种人也配做公民?你连人都不配做!" $ }6 q" R u* T1 r
突然泰雅回过头来,好几天以来我第一次好好看着他,他的嘴唇干裂,脸色发灰,双颧显出不正常的鲜红,眼眶凹陷,因而眼睛显得特别亮,冰冷的目光象从头到脚浇了我一盆冷水,慢慢压息了我心头的烈火,滤出虚张的余烬里自私而卑劣的道德感。他的样子一看就是在发烧,而且烧得不低。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待会儿体温还会继续升高。我眼前渐渐浮现他从忙碌中抽空隔着花园向办公室里的我悄悄挥手的样子,他细心给我涂抹面膜的样子,他让给我睡的安静的亭子间和散发清香的床,他给我做的热气腾腾的早餐,我睡意朦胧中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的温暖的眼神。那天他在做什么? ) E6 G! o t+ Z$ |( I
泰雅撑着床沿费力地从被子里爬起来,象是要去取床尾的什么东西,却一下滑倒,滚落到地上。这时,我才发现他床尾墙上贴了一幅褐色和红色为主调的彩色铅笔画。画上虬劲的树根旁,依偎着一片半折起的深秋的梧桐叶。 9 r4 u7 i. C. S3 r3 _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那才是"我"的画像!那天我睡觉时他画下了我的睡姿,也许一时灵感闪现,不知怎么想到把我画做树叶。深红的梧桐叶酣睡着,享受着大地的温暖、宁静和包容。那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慌乱的内疚中,我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B0 E3 l$ c% t$ A "泰雅,你……"我弯下腰想扶起他。他冰冷的手坚决地推开我,撑着地跪坐起来,靠在床沿上咳嗽了一阵,然后喘息着拢一把散乱的头发。他消瘦的肩胛吃力地起伏。虽然这几天他肯定经历了许多,却记得我昨天是夜班,今天应该休息,而我却连一句关爱的话也没有,劈头盖脸地侮辱了他一顿。他呼吸至少有30次/分,超过呼吸衰竭或心功能不全的警戒水平。我缩着嘴唇,喏喏地说:"你怎么了?发烧了?"他仍然在喘息,别过脸不理睬我。"起来吧,上床啦。"我再次伸手想扶他,他却背过身伏在床沿上,双臂抱拢自己,让我无从下手。"别生气啦,"我说,鼻子一酸,几乎又要流下眼泪,好不容易才忍住。看看没办法,我只好把毯子从床上揭下来裹住他:"泰雅……究竟发生了什么?泰雅,你说话呀。" 7 O3 ~3 D1 F, R4 V
"我连人都不是,你和我说什么话?"他冷冷地说。
7 H) c# ^* A3 W& w5 V, C "我…我…那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央求道,"我也不知道…"
, v! a3 p. X5 o1 { "你也不知道…"他顿了一下,"那你就这样说我?"
" u- B& N$ f* h2 M# W0 ] 我楞住了。上次大家在办公室里齐声声讨一篇不顾科学、不分青红皂白,声援闹事的病人家属的报导。那个记者几乎什么都不懂,被家属的几句话就挑上了山,断章取义地截取医生的几句解释,大大鞭笞了医生们。我只不过看到了泰雅拍过的几张照片,这些照片看似高雅的艺术照,谁知道是怎样被登在色情杂志上?就算真的拍了色情照片,也许有另有隐情,警察怎么能全部知道?就算知道,怎么会原原本本全部告诉我?也许我更本就是上了他们的当,象那个不知情的记者一样,只有空洞的正义和道德,却只会在别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 s% Z6 |( G0 D
悔恨沉沉地压在我喉咙里。我恳求他:"泰雅,原谅我吧。我收回刚才所有的话。" ! k; i) S3 C' R: {' D: {
他幽幽地说:"你切错了一刀,缝起来再切,原来的地方就没有伤痕了吗?"也许说话太用力,他又咳嗽起来,隔着他的背仿佛能听到干稠的痰堵塞了他的气管,发出"呼罗"声。典型的未经有效治疗的大叶性肺炎的体征。不知道发病有多久了,看来再不治疗恐怕熬不过呼吸衰竭或心力衰竭的并发症。 ; R7 g3 w* f2 t4 b& B3 Y& C
"泰雅,泰雅,"我急急地摇晃他的肩膀,"他们把你怎么了?你发烧多久了?还有什么不舒服?吃过什么糖?今天有没有吃过东西?"
% M' `, h% E I" W. a7 J 他咳嗽着摇摇头。不知道算是对哪个问题的回答。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水。"我急忙跑进厨房,有好多天没有人动过这个厨房了,热水瓶里一滴水也没有。我放了半壶水开始烧,回身搜寻冰箱里,除了一些榨菜和两个干硬的馒头以外没有任何食物。他的橱里也没有哪怕任何最最普通的糖品,连体温计也没有。我翻找了一阵,他已经自己爬回床上躺下。即使隔着被子也可以看到他在发抖。"我出去一下,等我一会儿。"我说。临走时我在门锁的地方夹了一张报纸省得他再起床为我开门。
* {$ z9 [ W% b" N+ _8 m 我在对面弄堂的小店里买了三得利橙汁和面包,又飞快地骑车去附近糖房买了一支体温计。我匆匆回来时走廊窗里吹来的北风已经把门吹开,冰冷的北风灌满了屋子,吹得报纸满地翻飞,一眼望去一片凄凉相。我心头一阵酸楚。 ' q4 x0 Z; I. A% x2 H2 S' O
泰雅还躺着,闭着眼睛发抖,呼吸非常急促。我赶忙关上门,放好东西,把体温计塞在他腋窝下,他的额头滚烫,匆忙中摸了颈动脉一把,心率至少120次,危险的信号。我去厨房冲开水,然后环顾小小的厨房,盘算着该再干些什么。对,给生病的人做些半流质吧。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罐米,笨手笨脚地淘米,吃不准该放多少水才能煮出粥来,只好大致地放了一些。我把果汁和开水对半稀释,加了一小撮盐,尝了一口自制的补充电解质和水分的"平衡液",味道还不算太怪。我倒了大半杯,拿到泰雅床前。
' m# w. W! T q, d "泰雅,喝些水吧。"我小声劝道。他从被子里伸出手,眯起眼睛看体温表。"我来看,你喝水。"我夺过体温计,把杯子塞在他手里。职业的本能使我注意到水银柱的位置非常吓人。定睛一看居然有39.6度。"哎,你这让我怎么喝?"泰雅细细的声音传来。我真是粗糙,他这样躺着根本没法喝水。我放下体温计,接过杯子,看着他自己从被子里费力地坐起来,问:"看清楚了?多少?" ' D" V/ r* R) k7 ~! ~, A
"给。"我再次把杯子塞在他手里,我想拿他的大衣给他披上,却发现他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洗了挂在晒台上,大衣则不见踪影。于是我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 U: v i( P0 U1 B5 f0 t 他小口地啜饮,不时哆嗦一下嘴唇。"你的嘴怎么了?"我说,"让我看看你的嘴。"我拿了勺子当压舌板伸进他嘴里。他转头避开,"别碰,痛死了。""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不对,扶住他的额头,硬是橇开他的嘴。我看到的东西让我难受得心如刀绞。他的舌头破溃,牙龈红肿流血,颊粘膜面擦伤,就好象有人用树枝之类粗糙的东西硬捅进他嘴里捣了一阵。怪不得他讲话又轻又慢,我还以为他死样怪气。我是多么粗暴,简直是没心没肺!
" `3 m: d) N. ^ 我感到非常恐惧,很想脱下他的衣服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可怕的伤痕。不知谁这样阴毒地虐待他。"你到底怎么了?"
! H u% U- U6 p L6 L "有点着凉,没事。"
1 A: w- p& q. r f% w! T9 A& ] "怎么会着凉?说什么没事?"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你不是在拘留所吗?他们把你怎么了?"
& p) n; f g3 r5 B/ I3 l+ | 泰雅继续慢慢啜饮着果汁,一声不吭。 3 i t" [7 X3 N% y: Y
"告诉我,"我恨恨地说,"我们找法医验伤去。" : i" z T8 k& I: ~" @9 K/ _& r
他冷笑了一声:"哼,有什么用。"
0 @& q1 E0 H/ q) ?/ z) `0 B; _ "就这么放过他们?" b6 u; d; z) a0 O; e9 e$ [
"现实点吧,以后尽量自己小心,还能怎么办?" 5 R' m: K4 Y' s S- z
"这到底是什么弄的?" 6 \7 ^5 m/ k: f3 ~
"警棍。" % D& [5 s% u/ N7 H
我感到不寒而栗。不知他们在哪个黑暗的角落残暴地凌辱他。当时他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无助。
* \" H9 T: X6 P3 ?2 ] "那你又是怎么着凉的?"我问。 4 z# d; S/ {: @9 a9 I# s
他哆嗦了一下,最后费了很大的劲压抑住自己,淡淡地说:"他们问话的时候我又犯病了。"
/ X* ?$ ^9 s$ G3 x" M, P "他们没让你去看医生?监狱里也应该有医生的呀。" ( ?2 l1 Z, N* m+ H2 v
"医生?"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给铐在暖气片上,哪里也去不了。" 3 L; i3 e X9 E% R# O
刹那间我猛醒过来,他每次发病到最后总得去厕所……他又是那么爱干净的人,难怪他会大冷天冲冷水澡,没有替换的衣服,宁可洗了把湿衣裤穿在身上。尽管病得不轻,回来又赶紧彻底清洗。即使看到有人把西湖的莲花全部连根拔起,揉成一团丢在粪堆里,也不会让我更觉得痛心。
8 Z, P+ u8 g% u "那…你发了几天烧了?"
. W; D' g! p2 C( i0 o( G "昨天早上就发冷,没量过。"
8 d9 A/ Z4 y* H' \0 ?+ L e "还有什么不舒服?咳嗽?咳痰?痰里有没有血?"
: f j p J8 R' y3 e+ R+ [2 @9 @ "痰倒是不多,血不是咳出来的,是嘴里出来的。"
, j: b1 U7 O. f4 d3 r/ {) h "吃过什么糖?"
. J: g# N8 T- A% t "糖?连水也没法喝。"
2 S+ u6 l) O9 @& K3 q "老天!"我说,"你要脱水休克了。我送你去医院吊盐水。" ' G/ T2 L5 B% C, }
"弄那东西干什么?没那么严重。"他说,"多喝些水,睡两天就好了。"
, x: j5 Q# [ H 我抢白道:"你不是说不能喝水吗?" 9 s0 R* j$ ?. ]5 K4 N/ k
"你又来了。你瞧我这不是在喝吗?"他说得快了一些,又咳嗽起来,停了一会儿,说,"刚才量下来几度?"
3 f, c4 t; ^+ U f2 Q6 j "你别管啦,"我说,"治疗是我的事,你不肯吊盐水只好打针啦。"
) K4 f2 U, {3 B' N1 \( E( z0 b "不用了,我想睡一会儿。"他放下杯子翻身睡下。
+ M+ B4 {2 ?$ s) j "你睡好了,"我说,"我去给你配糖,我给你打针。" / p! o" c7 r. @2 n, q5 L3 P& R
"啊哟,我成了你的试验品了。你打过几次针啊?"他含混地说。
6 [, }0 ^3 Q( O- D, a& g2 d x 我心里暗骂"见鬼"。我确实是打过几次针的,但只是几次而已,而且是我见习的时候,到现在2年啦!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把煤气开到最小,出门去急诊。今天内科又是好心的王医生。我假说自己在家发烧,要开点糖。她关切地告诫我急诊的细菌很厉害,光靠抗生素打不倒,要注意休息饮食。拿到糖,又回病房弄了一些酒精棉球放在一次性换糖碗里连开安培瓶的砂轮一起带走。 3 B( q* L3 M. k0 W9 q
我按照比例抽好糖水,才发现自己拿来的是通常抽糖水用的大号针头,而不是八块肌注射用的小号针头。但糖水已经抽好,不打就会浑浊掉。我为难地看着泰雅臀部露出的部分。他好象恢复了一点精力,开始嘲笑我:"喂,你考过试的呀,是不是又忘记了?"我着恼地说:"谁说的?准备好,八块肌放松。"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下子扎了进去,推完抗生素,把针头留在里面,想拔下针管重新抽柴胡退烧剂,在同一个部位连打,免得戳泰雅两针。但是这该死的一次性针筒非常"一体化",不象过去用的玻璃针筒那么容易拔下来。我摇晃了针筒几下,弄得满手是汗,总算拔了下来,而且没有污染内部。不知泰雅会痛成什么样。他居然抗得住,一声没吭。
) Q3 k9 l& e) w% z 我推完柴胡,拔出针头,豆大的血珠渗出来,我连忙用棉球压住。他的皮肤火烫。"怎么样?"我问。他说:"不错,技术过关。"我脸上一阵发烧。 5 q( F# f: Q3 J9 R: _+ V8 U
他吃了些面包,喝了些"平衡液",吞下一勺祛痰合剂,糖水碰到口腔破溃的地方一定非常疼痛,他皱着眉小口吹气,但没有再抱怨。最后他终于沉沉睡去。我就着榨菜吃了粥。粥太稠,和烂饭差不多,根本不能算作"半流质"。幸好没有烧糊。
$ e% p. N' o v+ F5 c- k6 ] 显然柴胡的效果太差,天黑后泰雅的体温越来越高,一直到40.3度。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而且开始说胡话,不时发出"不要","救命"之类呻吟。也许恶梦中又回到被拷打的地方。他的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我又试着给他喂了一些水,但我自己骗不了自己,他太需要补液了。
0 Q% p' F2 G3 D1 V3 }( g5 H 我再次溜回病房,从存放大瓶补液的柜子里摸了一瓶250毫升的醣水和一瓶500毫升的真正的平衡液。"朱夜!"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娇叱。我回头一看是莉莉,讪笑着说:"嘿嘿,自己人嘛,何必这么认真。" 4 y8 Z$ L7 K* X5 |. t- K6 n' ^% o
"要死啊你,护士长看到准骂死你。" $ w4 H Z: V! a+ H- g, |+ V
"所以不能让她看到。反正你们也不精确计数。" , g3 d' s8 N- E/ F
"你拿去有什么用?你会打静脉针?"
% {) {9 [& T2 _3 `+ ~ 这回问倒我了。我厚着脸皮求她教教我怎么连接输液皮条。她耍了半天小姐脾气,大概看我可怜,最终还是教了我。至于注射,只能靠我自己。我还带了更多的酒精棉球准备给泰雅擦浴降温。然而我还是没有把握是否能够靠这种物理方法真的给他降温。回去的路上,我在糖房里买了一盒消炎痛肛栓,这是我知道的最强的退烧糖。
+ E0 K( l$ x" N 泰雅的静脉全部塌陷,即使扎上止血带也看不到手背上可以注射的地方。我只能一节一节地往上找,最后总算在前臂找到一根静脉,狠心把针刺了进去,看到补液顺畅地滴落,使我开始有点踏实的感觉。然后我掀开被子,撩起他的衣服在他腹股沟、腋下和颈部用酒精棉球擦。他的体型原来一定很健美,肩宽宽的,只是现在未免太过消瘦。用完了最后一个棉球,他仍然在昏睡,体温还是40.0度。
, j; I/ @* n3 h 没有办法啦!只有用这一招了。我剥开一个消炎痛肛栓,套上指套,把他向里翻,蜷起他的腿摆好位置。"会有点痛的啦,对不起啦,泰雅。"我默默地想。我在指套和肛栓上沾上一点肥皂水,慢慢推入。泰雅浑身抽搐了一下。"好啦好啦,放松。"我拍拍他的臀部。"不……不要……"他发出含混的呻吟,身体蠕动着,试图蜷缩成团。我用左边身体压住他,眼睛盯着输液管生怕滑出,右手继续推入。虽然我确定过位置,现在的手感却很奇怪,感觉比较松弛,我生怕放错地方,低头查看。在普外科和泌尿外科实习的时候做过很多次肛指检查,没有一次发现过这样多的创伤,反复重叠在一起,新旧不等的伤痕放射状交错,多得没法数清楚。我不由得想起了上天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让他每个白天被秃鹰啄食肝脏,在夜间又长好,白天再供啄食,无休止地轮回,想死也死不了,永远没有尽头。这时我听到泰雅昏迷中发出低低的抽泣。泰雅忍受过多少痛苦?他是否在人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哭泣? + p* Z# b/ y1 Z7 N; F2 i3 f
我好不容易弄好,虽然天气很冷,汗水却沿额头流下。抬头一看,补液不滴了,我几乎要崩溃!刚才第一次打就很勉强,现在再要我打一次完全是"mission impossible"。我沮丧地掰开他的手臂,试图再次寻找有可能注射的静脉。或许是上帝看我可怜,我把他的手臂这样一动,Murphy‘s滴管里又有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我伸手按按针头附近的皮肤,还好,没有肿起来。看来针头还是好好地在静脉里,刚才只是位置不太好。我心里默念"感谢上帝",一边小心地把被子盖回去。
" [( R& c! ^- @) T# \. ~% E 大约半小时以后泰雅开始大量出汗,输入的液体似乎完全没有在他体内停留就从毛孔接踵而出。我量了一次体温,37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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