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收录★ 《非常距离》 BY 嫣子危 【完结】
眼皮一直跳,预示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结果我收到同学会的邀请函。
毫不犹豫地把它删掉,我迅速关上电脑,清理案发现场。然后超人的电话就接了进来。
看到了吧。他问。
什么也没看到。我说。
超人说:快去开电脑。
我说:坏了,拿去修。
超人说:你这小子暴殄天物,我三分钟前才发了本季最激A视频女优目录给你。
我哈哈干笑两声:骗谁呢你,三分钟前我才删掉一批你发给我的垃圾。
那即是看到了吧。超人说,七点整,迟到的人请全场,不来后果自负。拜拜。
我狠狠地掷下话机,迟早有日我会拿了这小子去炸。
作为我的邻居、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同班同学、这个如冤魂般存在的男人与我一路以不可抗力般的联系持续在同一赛跑道上,直至升上同一所大学。
最佳损友,他称职得很。
我胡乱地洗了把脸,镜中的人双目无光,神色不振,我拿什么面目去示人?我一边挤牙膏一边回忆过去同窗会的凄惨遭遇。我天真的第一次,完全献给了超人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他说,不见数年倍觉思念,故人见信请即来名都酒店一会。
那次的聚会许多同学都有出席,气氛倒是一流,大家坐在一起,怀缅昔日情怀,个个都纯真胜似当年,聊也聊不完。离开时我深吸着夜间的空气,直觉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感性极了。
是以第二次的同学会,我还特别酝酿情绪,欣然前往。席间依然话题不断,当旧事重温得七七八八,话题难不免谈及现况。那时我才惊觉,原来坐在我左边的是邵氏企业开发部经理,右边的是华南商贸企划精英,前面的是医学界名师,再前面的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勇气知道了。
那晚走出名都,有些凉意。我抬头看天,问超人:才九点而已,为什么天那么黑?超人回答说:大概是太阳忘记升起来。我看了看超人,只有这小子穿得一身邋遢,与我不谋而合,忽然之间起了物伤其类之感,我不觉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并发誓再也不参加这该死的同学会。
自卑一但升起就再也无法将其消灭。它是所有年龄成熟却事业无成的男性之杀手。毫无疑问,我惨死刀下。再也无法振作。
超人倒全无感觉,我很佩服他的豪迈和不拘小节,一度封他为偶像。然后在我知道他的家族给他留下了物业,他迟早也是某小型公司的小开时,我彻底地鄙视他。
超人拍着我的肩安慰我,他说:你也有许多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呀。
我知道,譬如我堕落的速度。
超人又说:你知道吗,在学校时,你的女朋友总是最多的。
可惜现在一个都没有。或许这是报应。就像我每天得受这家伙在我耳边轰炸,也是报应的一种。
夜幕降临,晚上七点,我只好去参加那个倒霉的同学会。
走到会场,里面空无一人,我傻傻地站了一阵,超人来电,他说:会场有变,客人请改道而行。
我按超人给的地址找了又找,很不幸地找不到,却又很幸运地看到旁边站着个看来很体面的男人。我当即拦下他:“请问先生知道名都星河阁怎么走?”
他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我问的是:你银行密码多少?
我和他就这样尴尬地站了好几秒,看他满脸为难,我只得说:“不好意思,那我还是去问别人吧?”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去那边,方便的话可以一起走。”
我惊异。
名都星河阁今晚全场皆熟人,这位是?
他是?他是?他是?我居然想不起来!
超人早就站在门外,看见我出现立即摆出无比欢迎的姿势:“嗨,宝贝快来。”
我恶心地瞪着超人,身边的男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径直走进了会场。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人对我态度十分地古怪。
待他走远了,我才压低声音问超人:“谁啊他?”
超人不可思议地盯紧我,他好像是真的吓到了:“别说你不认得。”
我呆住,有什么东西突然轰的一声闯进记忆中,好一会儿,我才说:“骗人的吧。”
超人耸了耸肩,无奈地摊了摊手,他说:“傅东文,有些事你本不应忘记。”
我艰难地吸了口气。超人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说:“他昨天才回国,这几年变了这么多,你一时认不出来不奇怪。”
我居然忘了。
作为我的邻居、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如冤魂般存在的人并不止超人一个。
见我傻了一般站在那里,超人故意勾上我的肩,暧昧地说:“这么快就把人家忘掉,不太好吧。”
如果我是他,我可忘不了你。超人说。
室内温度适宜,我却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七海,这个自毕业后就消失了的男人又回来了。
超人说得对。他不会轻易忘记我。
因为我曾经给他留下一段冰冷而残酷的回忆。
我总是在掠夺他的东西。从小时候开始。
如果问我对这个人最深刻的印象,大概要从那些绝对统治与绝对被统治的回忆说起。
小时候的傅东文,是个奉行强权主义的暴君,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混蛋,超人后来回忆起的时候,这样对我说。
但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看七海特别不顺眼。超人疑惑地问:我一直不明白,七海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呢?
我也很疑惑。
七海就住在我家隔壁,小小的个子,不太有存在感的安静小孩。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和七海亲密无间,形影不离——街道上有游园会,孩子们都去参加,我玩游戏的时候,就命令他帮我排队;我拿着假制手枪到处跑的时候他通常只能呆在家里做我的作业;有美味的蛋糕,我会把上面好看的水果全都塞进嘴巴里,然后把不太好看的奶油留给他,上面还有我的指纹。
我最爱看见的事情,就是他一脸委屈地坐在旁边,像等待好心仙女打救的可怜虫。
同年纪的孩子们都不太喜欢七海,那是因为我不喜欢他。那一段时间他们都听我的,我站在倒置的铁桶上面,摇着黑色的小旗子——我用墨水浇在七海的毛巾上,为此他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
小时候的七海经常一脸污脏,可怜兮兮。在游戏里他永远是犯人,要被追捕和接受处罚,还得倒霉地被按倒在地上。
他被打倒的时候,既不哭也不叫,这时候我就会施施然地走上前去,踩他两脚,直到他轻哼出声。因为我看到他眼中燃烧出一股火焰,我要狠狠地把它踩灭。
有时他会受不了地哀求:求求你了,请你收我做你的手下吧。那样我就会露出不屑的眼光,再多踩他两脚。
从此之后他不再哀求。也不反抗。
有一度我很好奇,我以为一个人的极限是无边的,所以我做了个试验。我故意把他引到小仓库里面,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推进去并锁上铁门。那个下午我过得相当愉快,我跑了回去跟大家玩兵捉贼的游戏,直到黄昏大家散去,我才拍着饿得扁扁的肚子回家吃饭。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直到我倒挂在沙发上看晚间电视,上面的警匪片正播到一间藏有毒品的仓库,我才惊跳起来,胡乱地套上鞋子飞跑出去。
找到七海时,他正静静地蹲在仓库黑暗的角落里。
月光下面,是他红肿的双手,以及微微发抖的肩膀。
他仍然不肯作声,但在那晚,我却第一次看到了七海流下的眼泪。
事后我把他送回家。焦急地寻找着儿子踪影的双亲,在看到儿子平安归来时又惊又气。他们不停地质问七海失踪的原因,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七海坚持低下头不肯说话的态度让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我一边庆幸着无需负上责任的同时,一边暗暗骂他没有出息。
我内疚的心情只维持了短短的一晚,往后的日子他依然得活在我的阴影底下。
多年之后,超人总结得出:你一定是跟那家伙八字相冲。
我想在别人眼中,情况就是超人所说的那样吧。
但有一件事,超人并不知道。
那一段时间,欺负七海成为我的快乐,几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执着,我想七海一定十分后悔那晚让我看到他软弱的样子,因为那次之后,我招呼他的方式是他更意想不到的凶暴。每一次我都要看到他哭出来方肯罢休。
为什么你就这么的讨厌七海呢?超人问我。
我拿着木制的刀子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没有人知道这小小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征服,或许不。只是在每次看到七海哭起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在仓库里的情境,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有次看着看着,我竟迷迷糊糊地吻上了七海的眼睛,我还记得当时他那惊异得仿佛看见了怪物似的表情。我突然一阵恼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
那一拍之后的不久,我们便开始穿上制服,走进中学了。 因为有我的存在,七海度过了一个毫无甜美回忆的童年。而这一切,到我们一起升上了中学以后并没有得到改善。
作为一个习惯性的使用对象,他依然要帮我拿书包、抄笔记、做作业、买午饭和饮料,又或是顶替我做值日之类。
奇怪的是,七海也依然像小时候的那个听话的跟班,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
他总是习惯性地低头走路,总是习惯性地对任何事情说“对不起”,也总是习惯性地对我发出的一切指令奉若圣意。
这个奇怪的现象只有在一开始时引起同学们的好奇,之后大家就见怪不怪。
超人在那个时候跟我走得特别近,常常看到我把七海支来唤去,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是不是抓住那家伙什么痛脚?”超人神秘兮兮地问我。“瞧七海那听话得,啧啧。”
我并没有抓住七海什么痛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跟着我。按道理说,现在的我对他的威胁远不及孩子时代那般具影响力。
或许是他习惯了。或许是他比较笨。
“我想那是因为七海对于臣服一个他在儿时就无比崇拜的偶像深感光荣。”这是我想得出来,唯一可以给超人的解释。当然我马上就后悔了,超人在听完我的话之后,毫不客气地把他口中的饮料喷了我一脸。
七海上课的时候都很认真,仿佛课本里有他渴望实现的一切幻想,我认为那是逃避现实的一种表现。当然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蠢的做法了,而结果是他的成绩不过不失,连我这个上课只看漫画的人,期考的分数也要比他强。
超人很快就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他还特意带我去看,那是隔壁班的某个女生,看起来清纯雅致。然后超人就开始每天在我耳边以一百二十分贝的音量,去扩大他那原本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幸福。一个月后我告诉他,他的女朋友已经由我接收。自此之后超人情绪低落,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肉麻当有趣——他连话都不肯跟我讲了。
在超人振作起来之前,我又数度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七海捧着书本蹲在我脚边阅读的时候,我就倚在窗边跟走廊上经过的漂亮女生聊天。在我与她们出游的期间,七海就捧着同一本书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会对他表现出相当的兴趣。
超人交上第二个女朋友时对我讳莫如深。即使我没有见过,他也把我列为头号情敌。
但我觉得他实在太落后了,千帆过后是水天一色,我早就对女生短暂地失去兴趣。
因为目光无处打发,我又开始重新注意起七海来。
七海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他的形象还停留在小时被众人欺负的弱小姿态。
但我知道这种关系有一天会打破。事情就像我的身高一样每天都在起变化。现在我和七海站在一起,发现他不知不觉地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七海不太爱说话,我没听见他抱怨过谁,也没听过他对哪门学科有意见,每天就见他埋头看书,也不晓得看到些什么旷世真理。
“七海,你恨我吗?”我坐在窗边,七海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风吹起了他的衣摆,他从书中抬起头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这全无道理,他的顺从让我觉得这是一场早有预备的阴谋,就像我在他书包里发现的那本《基度山恩仇记》,他想的是什么?我开始怀疑平静的七海底下是复仇的狂潮。
七海笑了。逆着阳光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但我却呆住。我发现我居然从没看过他对我笑。
“你猜七海要报复我的话,会怎样开始?”我问超人。
“先把你的女朋友抢过来,然后再把你塞进笼子里拿去游街。”超人认真地说。
“我是问七海的想法,又不是问你的。”我嗤之以鼻。
“那你应该去问七海,干嘛来问我。”超人也对我嗤之以鼻。
超人觉得以七海那副德性,要他主演惊世复仇记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天地异变,石头都可以变金子,他比较期待后者。
超人并不是瞧不起七海,与大多数人对七海的印象雷同,他们对七海的注意不会多过挂在走廊里那块结满蛛网的公告板。
“但是七海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超人也终于开始怀疑起来:“他明明知道你是个烂人。常言道,因爱而生恨,难道因恨也可以生爱?”
“我想七海一定是爱上你了!”超人这样说的时候,我正好把一口的牛奶喷在他脸上。我想我该检讨一下我和超人之间的谈话模式,这种笑话说得太多也真是很不卫生。
某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变黑了,确切地说,是我的眼圈变黑了。超人说我会走运,因为两个黑色的圈子充分显示出我的尊贵,就跟这个地球上某种濒临灭绝的生物一样,他建议我保持这个形象至少一周。
我当然不会理这小子的满口胡言。七海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异象,老是停住脚步盯着我瞧,连不问世事的七海也表露出这种难得的惊奇,我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那天的课我只上了一半,伪造了一个请假条交上去,我就匆匆回家躺在床上装病。晚上七海把抄好的笔记给我送来。
七海把作业和资料放在我的书桌上,然后站在书架前面观察我的藏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居然就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留意他。七海的头发许久没剪了吧,我模糊地想着,他的眼睛都被刘海挡住了。这小子到底吃的是哪碗饭?怎么长得这么快呢。
“七海……”我无意识地叫了起来。
七海抬起头来,看着我。
“过来这边。”我拍拍身边的地方,“我们来说点什么吧。”
七海奇怪地望着我,然后走了过来。
“你想要说什么?”他问。
“随便什么都可以啊。”我受不了他:“你没跟人聊过天吗?”
然后他真的很凝重地回忆起来。
一分钟后,我不得不打断他的思考。“算了,你不用勉强。”
七海只得又沉默下去。
“说说你自己吧。”我鼓励他。
七海还是没有发言,但我已经看到他努力的样子。
“例如你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之类之类。”我说。
“我只喜欢看书。”他倒老实得很。
“那你都看些什么书呢?”
“什么都可以啊。”
我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这样的对话要到何时才能说到重点?我一拍床边翻身坐起来,对准七海,我恶形恶相地问: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吓、吓?”七海被我突然改变话题弄得手足无措:“没、没有……”
“你有喜欢的男人吗?”我继续问。
“怎、怎么、”七海像被审问的犯人,他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揪着他的衣领,不怀好意地恐吓他:“超人说你喜欢我!”
“我……我……”七海瞪大眼睛,被吓傻了。
“不回答就等于承认吗?”我直逼到他的眼皮底下,一瞬间我仿佛回到小时候,七海无辜的样子激发起我潜藏的暴戾基因。我一把将他按倒。
“不……不要……”七海像小时一样哀求。
“不要跟我说不要。”这小子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呢?我几乎以为他又要哭起来,我低下头吻在他的眼睛上面,“既然你喜欢我,应该也喜欢我这样对你才是。”
在我的手伸进七海衣服里面的时候,我只听到咚的一声,头脑一阵断电似的黑暗,然后是手腕处传来剧烈的痛感。在我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眼前恐怖的处境。七海反身压在我的上面,他的力气已经超出我可以承受的范围,七海愤怒的目光让我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一个多么无知的错误。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七海了,一股庞大而强势的力量自七海的身上散发,他凛然而不可容忍的表情写满对我的鄙视。
“你别太过分,傅东文。”七海冷冷地说。
我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直到七海收拾好东西,走出我的房间。关门的声音让我心头一阵失重的颤抖。
在今天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闭上眼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落,七海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负的无助小孩,为什么我没注意到呢?他明明已经长大。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直到我不得不再次走出这个房间。我被七海彻底讨厌了,我的黑眼圈也更加深了。
超人看到我黑着脸坐在位置上,无精打采地,又瞧瞧一脸严肃的七海。他问我:
“奇怪,今天七海怎么都不理你?你背着他勾三搭四?”
我托着头,看着窗外。一切都完了吧,我想。超人这个罪魁祸首,他的虚假情报害死我了。
不知情的超人还在那里叽叽呱呱发表意见,我越听越烦,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力拍在桌子上,他立即闭嘴。看着我撑着身体站得无比僵硬的样子,超人讷讷地问:
“东文,你没事吧?”
“拜托你。”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别再提七海。”
超人担心地看着我,已有所预感。
隔了一会,他才轻轻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得说:“我已经和七海绝交了。”
我走出了教室。只留下超人讶异的坐在座位上。
那个似乎过得特别缓慢的夏天终于过去。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最后的学期就这般无声地消失在超人那不可置信的目光中。 高中之后我比超人更早地交上女朋友。超人总是抱怨自己的桃花不够旺,站在我这个来者不拒的身边,他的机会就更少了。他决定明天穿大红的内裤来煞煞我的风头。
女孩子们都很可爱。我说无数的笑话逗她们笑,那是因为我喜欢她们对我笑时的样子。
超人和我还是分在同一个班里,为此他狠狠地赌咒,发誓这一次他一定要把以前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从我身上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超人似乎跟我特别有缘。我常常想,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说不准我就投胎到他家去成为他的兄弟了。
相比之下,我和另一个人的缘分就浅薄得多。
七海以几近与我并排的分数考进同一学校,但他的课室却安排在天水相隔的另一边。这对我或者他来说都是件好事。我不认为那个不愉快的事件发生之后,他还愿意看见我这个犯罪者的脸。以至一个学期之后,他再重新被编入我们班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同学般看待。
七海还是安静得像一个封闭了的深潭。他的世界展现在无穷无尽的书本里。大家是何时开始注意到他的存在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是从他逐渐拉高的成绩开始?抑或是女孩子们课后总是围着他问课业问题的时候开始?
总之,七海慢慢地成为了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
“这样好吗?”超人看了一眼认真地教导着同学的七海,对我说:“美美这几天都跑到那边去呢。”
美美是我交往了三个星期的女朋友。她长得一点也不美,但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她笑起来最好看,就像某个黄昏我看到令我难忘的某个笑容。不过这都是不长久的关系。也就无所谓可以不可以,况且美美只是去问问作业,罢了。
以前的七海,绝对没有女孩子会注意。我坐在窗边偶尔看见他走过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问自己,这个就是七海?
七海的变化很大,或许我老是刻意地不去看他的关系,所以每每相隔一段时间我再重新望向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又变了,变得相当的陌生。
快要毕业的时候,七海已经是学校的名人,就连我跟女孩子约会的时间,她们也显得心不在焉,常常指着经过的七海问我:
“这不是七海学长吗?”
“听说你们以前是同校?”
“有人说你们爱情很好。他好像就住你家隔壁吧。”
“亲爱的,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吗?”
“……”
“……”
考试前的三个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所有女朋友们分了手。
超人看见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真是辛苦你了。”
接着下来,便是枯燥得可以扼杀人格的考前准备。
再接下来,便是紧张的日子逐秒倒数。
最后,当我们离开高校走进大学之前,我发现,我过往所执着的全部情感,都遗留在那个终结了我青春的地方。
在超人也与我同上一家大学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信邪。
他开始相信有些人命中是注定要跟某些人相克。例如他在我身边就老要吃亏。
我告诉他,上天安排我做他的朋友是因为不忍心看他在别人那里吃更大的亏。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七海了。有时我搞不清楚是他在按我的轨迹走呢,还是我在按他的轨迹走。反正最后,大家始终摆脱不了在某个地方再度相遇的命运。
不久,七海就出国了。作为交换留学生背负起学校的名誉远走他乡。超人说这很适合他,至少这个地方没有可以羁绊他的人和物。超人就不同,他正与新交的女朋友爱得死去活来,就算上天赐他保送名额,他也只会拿来上演爱情至上的节目,以博佳人一笑。
七海走了之后,所有关于他的消息就烟散了。
偶尔听相识的女生跟我提起这么一个人时,我只会淡淡地回一句:呵,那个书呆子。
然后再也没有人说起。
然后我依然和超人在互相吐糟之间过着普通的校园生活。
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去不返。
一直到毕业后,我想也没想过会再见到这个人。
超人说:“七海这次回来是帮教授整理资料。”
又说:“这次的同学会,其实是为七海举办的呢。”
我瞪着他:“为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
超人耸了耸肩:“说了你会来?”
我不语。看着场内七海被同学们簇拥着的背影,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七海原来也可以与人相处得这么好。我以为他除了研究书上的白纸黑字以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前尘往事仿如昨日,新愁旧绪共冶一炉。我叹息一声。
直到同学会结束,我都没有和七海说上一句话。除了一开始我向他问路,如果那也算是交谈的话。
事实证明,我果然还是讨厌同学会,这并不仅仅因为我那比别人丰富的自卑情怀,而是我必须在大家尽兴而回的时候,还得去收拾超人这个烂摊子——超人一喝醉了就特别喜欢唱歌,但在他能吐出歌词之前他总是先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叫你别喝那么多!”我每次都只得在事后警告他:“别指望我送你回去。”
超人情绪一旦亢奋起来,就什么也听不见。就算我告诉他我已把他列入拒绝来往户,也得等到他清醒的时候,但通常那个之后我已经被他折腾得没有意见了。
因为他和我是邻居,我就得肩负起这讨厌的任务,走出名都的时候,七海的车子停在外面。他担心地说:
“我送你们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超人已经整个人顺势摊倒在地上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东文你看,今晚的太阳也忘记升起来了。”
这个时候我也懒得跟七海计较了,我打开车门,把那个叫超人现在却是衰人的家伙塞进车里去。
“那么麻烦你了。”我对七海说。
“别客气。”七海关上车门,“今晚风大,小心别让他着凉。”
我有点讶异。七海像个陌生人,说的话却又那么的温柔体贴,仿佛他仍是那个留在大伙身边,一直不曾离开过的老朋友。
路上无语,超人醉倒在我身上呼呼大睡,路灯一盏盏掠过车窗,我偶尔自驾驶座前的后视镜中观察七海,看到他也在看我。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只得没话找话说,指了指超人:“这家伙今天看来真的很高兴。”
“超人的性格还是一点也没变。”七海笑。“活泼好动的超能儿童。”
“我可不喜欢当保姆。”我无奈的拍着超人的脸,他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每次有麻烦就毫不顾虑地摊倒给别人,这家伙还真是老实不客气。”
七海笑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略带深思地说:“从以前起,你们的爱情就相当好。”
如叹息般的话语轻得近乎听不清楚。一阵风过,就把它瞬间吹散。七海专心地驾着车子,我也转过头去,专心地看着夜里无限重复的风景。
把我和超人送至目的地,七海就一言不发地把车子开走了。他这段时间都会住在学校里,帮教授完成论文。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七海远去的车子,超人被寒风吹得完全醒了,他打了个哆嗦,一副凄惨地问我:我可以进去了吗?
“七海变了呢。”我喃喃地说。
“我很冷。”超人可怜地看着我说。
“七海以前不敢这样直视别人,他变坚强了。”我又哀伤地回忆。
“我说我很冷啊,东文。”超人的声音听起来与我一般哀伤:“我们进屋去吧。”
“超人你今天和七海说了很多话吧,他好像还是很讨厌我的样子,你觉得?”
“啊嚏!”超人用力地回答。
我看着他弄得我一身的脏物,超人一脸歉意地看着我,我伸手狠狠地揍了他一记。
七海搬家了。
很久很久以前,七海还和超人一样,住在离我家不远楼寓里,超人搬走不久之后,他也搬走了。所不同的是,超人不过搬到我家对面,七海却搬到遥远的、叫不出名字的街道去。以我对物体轮廓认知强于细节的这一特性,在我那不太充足地理概念里,我觉得只要相隔海岸就意味着远隔重洋般的伤感。所以每当我和超人渡船悄悄地去看望七海的时候,我的心中便充满一种无以名状的乡愁。七海还是和我们上同一所学校,那是因为他住的地方根本属于同一区域,虽然隔了一条河。
这次七海回国,又搬了一次。
新居离学校很近,独门住户,八楼外送天台,十分简朴,确是七海那实用而节俭的风格。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见七海正在路边的小商店买东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七海转身就看到了我。他怔了一怔,然后说:“嗨。”
“嗨。”我只得走上前去。
以我和七海相识的日子算来,我们应该有无数的回忆可当作话题。我努力搜寻,最后还是一脸僵硬而应酬的笑容。我实在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无数的回忆,的确是,那些他被我使来唤去的回忆,那些他被我无理欺压的回忆,那些他被我无视而后又利用的回忆,我不知道他喜欢听我提哪个。
“很久没见,我都不认得你了。”我说,想起那天也自觉有点不好意思。
“是吗。”七海也笑,他说:“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呵呵地干笑几声,我说:“这是当然的,我是那种十年不升级也不会当机的版本。”
之后一阵沉默。
我们根本无话可说。
在我考虑要不要说离开的时候,七海又突然说:“我搬家了,离这里很近,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我觉得和七海在一起简直是种折磨,难道要我提心吊胆地思考接下来的每句台词,而不冒犯他那过分敏感的心情吗?刚是站在这里跟他说三句话我就累得几乎想要逃跑。但我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装出一副轻快地说:“好啊。”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直想撞墙。
我觉得我不是要跟七海回家,而是个被七海押送的死囚,正行经那条必死无疑的路上。
七海租赁的新家位居顶层,我按下那个略显残旧电梯的按钮时,我注意到七海迟疑了一下。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七海一直都是走楼梯——他讨厌一切电梯,那他干嘛住那么高?我并没有这样问,那是因为他什么也没跟我提起。
七海的家细小而整齐,我深知他有条不紊的性格,以前他在我身边时,我的东西总是整整齐齐的。可惜好景不长,在我失手得罪了他之后,大人大量的七海并没有责罚我,我却先被一堆自己惯性制造出来的垃圾淹埋了。
七海为我泡了咖啡,我呼呼地喝着,一个小时里面,我们只说了不够十句话。这其中包括:“你家很实用。”“啊,谢谢。”“不、不用招呼我了。”“你实在太客气了。”“洗手间在哪里……”
明明是客人,我却累得像败下阵来的逃兵,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生怕触动某个暗藏的机关。到了日落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时间,计算着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七海也注意到时候不早了,他站了起来,说:“今天谢谢你帮我把东西拿回来。”
“啊,那没什么。”我说,七海添置的一些小物品我顺便帮忙拿了一点罢了,实在只是举手之劳。
他说:“不好意思把时间拖得这么晚,要不你留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用了。这怎么好意思呢,实在是……我拼命想着推却的借口,脸上摆出有礼的笑容,嘴巴却毫不客气地说:“好啊。”
七海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又想撞墙。
傅东文啊傅东文!你放过我吧!我在心中惨叫连连,你怎么舍得这样虐待你自己啊!
在学校,有一段时间我的午餐都是七海照顾的,或许说,是七海的妈妈照顾的,因为我总把她为儿子准备的饭盒抢过来吃光。然后七海就不得不准备两个饭盒。我老是奇怪七海妈妈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当然后来我就知道了。因为其中一个是七海自己做的,他不得不做——而且还做得相当好吃。
每当想起这些,我就一阵内疚,并为自己居然可以厚颜无耻地活到今天而深感不安。
菜式很简单,七海说:“没有什么东西招呼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会,怎会。”我和气地笑着,不得不持续的客套气氛令我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捱到晚餐吃完,水果吃完,桌子也收拾完,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无法说明的轻松与失落同时浮现,我心情两难地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七海穿起外套,他说:“我也要回学校,我送你下去吧。”
我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七海再度显现出那一闪而过的忌讳,但我什么也没问,因为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如果我知道那电梯老是周期性罢工的话,我就会理解七海那一脸深思的忧虑其实就是对将发生的事情所作出的预告。
电梯轻轻地震动,一层一层地向下滑去,像架缓慢又迟钝的老爷车。我和七海站在狭窄的电梯中,两人无语,只有电梯传来规律而枯燥的“咔咔咔”怪响衬托着这异常尴尬的辰光。灯光昏暗微弱,照得人面模糊时光倒退,我不期然地望向七海,他微微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那一瞬间我突然萌生一个逾越而朦胧的愿望,我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
在那特别响的一声“咔”中,电梯像接收到无形的指令般,停住了。
我吓了一跳,心虚地抬起头来,七海也显然吓了一跳。他四处张望着电梯,神色十分紧张。
“不要紧不要紧,”我看七海惊慌失措地胡乱按着门上的开关,说:“我想很快就没事的,可能只是电梯间歇性失调……”
“不!不行!”七海大叫着:“这该死的电梯,为什么突然不动!”
我愕然地看着七海大力地拍打梯门,他大叫着:“外面有没有人?外面有没有人?”
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我伸出手,只不过是想让七海镇定下来,他看起来激动得有点失常。“别担心,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的。”或许。我说。
七海担心地看着我:“如果没有人来怎么办?”
没有人来吗?我呆了呆,看七海的样子,他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担心着这个问题。
“一定会有人来的。”我只得也装出很认真很认真的样子安慰他。
“什么时候来?”七海紧张地追问,好像我是电梯负责人似的。
“呃,几分钟吧。”也有可能是几小时,但如果我这样说的话,看七海那神经兮兮的样子难保不会当场晕过去。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害怕电梯害怕成这个样子,七海的身体和神经同时变得僵硬,好像下一秒不幸就会隆重降临。我试图安抚地说:
“这种事很普通而已,以前超人也试过被困在电梯里,那次他可惨多了。”
七海不语。
我又说:“你瞧,电梯的灯还亮着,就证明它没有大碍,小问题。”
像是回应我的话一样,电梯里唯一照明的灯嘶嘶两声,灭掉了。
言多必失,我充分了解这个词的意思的同时听到身旁传来“咚”的一声,我紧张起来,立即大声叫道:“七海!七海!你没事吧?”
七海没有回应,我一度以为七海晕倒了。在我的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之后,我才看见,他只是坐在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里。
“七海。”我试着叫他。
他不回答。
“七海?”我又叫了一声。
他还是不答。
我摸了摸头,这家伙也太胆小了吧。我还记得上次超人被困,他在里面破口大骂,一直持续到救援来到为止,他的口水没有干掉真是一个奇迹。
我走近七海,在他旁边坐下。他动也没动。
“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我苦笑:“我本以为你的密室恐惧症已经治好了。”
七海顿了顿,才说:“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我不语。我知道他恨我。一直都是。
那个夜晚,风吹得特别响,树枝都摇摆起来。我跑在漆黑的空地上,远远地就听到了仓库铁门从里面被敲打的微弱声音。我很努力地跑,声音慢慢消失的时候我莫名恐慌,跑到仓库前面我才发现自己的鞋子丢掉了一只。
有一瞬间我不敢把铁门打开,我怕一打开就发现七海已经死在里面。
而事实上门开了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他死掉了。
那时的七海,就像现在这样一动也不动,抱着膝盖坐在离门边最近的角落里。
黑暗中浮起一种仓库特有的奇怪味道,我慢慢走近,蹲下身体并试着碰了碰他。
七海七海,我叫他的名字。
他埋着脸还是一动不动。
我伸手拍拍他的头,七海的身体像铁一样硬,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角落里拉出来,七海红肿的双手握得紧紧的,牙齿咬得紧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
对不起,七海。我很想对他说。但是道歉不能解决一切,即使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是那么的苍白和无力,除了这三个字,我脑子里再也榨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语来。可是在我听到七海终于忍不住呜咽的声音时,我连这最后的三个字也吞回肚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七海一直在哭,我傻傻地坐在旁边,却不知道怎么阻止他的眼泪。
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伸出双手把他紧紧地抱住。
就像现在,在这个细小而漆黑的空间里,把他紧紧抱住一样。
七海对我说,傅东文,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曾经想过,要是你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无尽的呼叫得不到回应,拼命敲打也无法冲破障碍,在完全封闭的空间里体味绝对的孤独,所有的憎恨和愤怒都化为恐惧,唯一可怕的,是被人遗忘了的自己。
如果你忘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七海悲伤地问。
我没有说话。只能紧紧地把他抱住,七海并没有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个仓库里,七海也没有把我推开。我终于知道他的心情,那是一条无止尽的线,缠绕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即使被欺压,即使被践踏,即使被利用,即使他是那么那么的憎恨和讨厌我,在那个脆弱而无助的时刻,他还是妥协地依靠了我。
我是那个努力破坏之后,又徒然地小心修补的人。七海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他说:
“傅东文,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我说。
七海凄惨地笑了笑,他说:“不,我知道你讨厌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你就讨厌我。”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无论我如何讨好你,你都不领情。我知道自己比较笨,完全不懂得该如何做,才能像其他人一样得到你的认同,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你总令我感到挫败。”
“有时我很羡慕,看着你和超人关系那么好,我也很想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每次我跟在你后面,看着你和不同的人交往,我都很渴望,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可以平常地和你说话。”
“直到那一天……”七海停了一停。
我知道。那一天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以七海特别过敏的神经,他对那天的事一定记得无比清晰,事实证明如是。
“那一天你对我说,七海我们来说点什么吧。我真的很高兴。我从未试过如此努力地尝试和你沟通,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话题,我怕一开口又让你不高兴,但是我不开口你还是不高兴,其实我紧张得很。”
“七海……我真的不知道……”
“傅东文,那时我在想,这个世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你怎么可以这么烂。你明明不是真心的,却又那样戏弄我,我就真的那么让你看不顺眼吗?你就非得这样捉弄我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起码有一点点接受我了,没想到最后我仍然只是你愚弄的对象而已。”
“不是这样的,”我急忙解释:“七海,你听我说……”
“傅东文,有时我真是恨透你了。”七海说:“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自问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我?为什么?”
“七海,我说过,我没有讨厌你。”我无力地说。
他穿过黑暗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他说:“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那样对我?”
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懦弱,因为懦弱,令我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我在不停地重复错误一而再地伤害着别人,今天就算得不到谅解也是咎由自取。
“对不起,七海。”我认真地看着他。这个迟来了许多年的道歉直到如今我才能坦诚地对他说,或许他不理解,或许他会觉得荒谬,但这却是我唯一能恳求他的话:“请你原谅我。”
那是一个有点难以接受的理由,我知道那听起来必定令人感觉古怪。我说:“七海,我会这样对你,我想,其实,可能,恐怕,大概,是我……喜欢上你了……”
七海依然定定地看着我,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十分艰难地在这超级恐怖的气氛下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能是我一不小心……就那个……”
“喜欢上我?”七海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那是什么意思?”
我叹一口气。七海过分认真的性格令我不得不怀疑这次是不是轮到他在捉弄我了。
“喜欢就是喜欢的意思。”我对他说,七海还是不肯看我。以前他不明白我为何欺负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摆出一脸委屈和无知的表情。
我低头吻在他的眼睛上面,“这样你明白了吗?”
七海毫无动静。
“那这样呢?”我把他拉得更近,吻在他的唇上。
七海明白了。
因为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七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无人的空间中等待了。”我说。
从今之后,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陪伴你。
三年后某次同学会前夕。
超人电邮七海:东文先生目前下落不明,该人特征见色忘友,见利忘义,无异性亦无人性,据知情者报,其多次目击东文先生神秘前往阁下家中拜访,有入无出,行踪离奇,路线飘忽。阁下如拾获疑犯请务必于本月二十号押解此人一同前往名都星河阁,参加半年一度之伟大盛事,迟到者罪该万死,不到者株连九族,收不到此邮件请回复。我会再发一次。
其时我正窝居七海家中,七海把邮件指给我看,于是我亲自代回:鉴于本机系统先进,技术前卫,但凡有歪曲东文先生形象之言论或用语的邮件将被视作垃圾,直接删除。作者请自行拟定文笔流畅、思想进步之邀请函重新投递。格式自定,体裁不限,赞美之言不少于十句,不合要求的信件本系统自动退回。如有不明请回复,我会再教你一次。
七海感叹:“你们爱情还是一如以往那么好。”
我说:“如果你家隔壁住着这么个超人,自然就不得不好。”
七海说:“我也住过你家隔壁呀。你怎么不对我好点?”
我说:“我们现在爱情不是很好吗?”
七海说:“这不是一回事吧?”
我说:“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七海懒得跟我辩论,我伸手从后面抱着他,说:“亲爱的七海同学,其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向你表示过,我喜欢你啊。”
“你骗谁呀。”七海说:“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
我笑。
那个无人的仓库里,他曾哭得那么专心,我紧紧地抱着他,从未试过如此接近地聆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那是一个奇妙的体会,毫无阻隔,无比亲密,七海触手可及。
我相信就是那一刻吧,突然爱上拥抱的感觉,渴望保持这奇妙的依恋。我在心里对他说,七海,其实我是那么的喜欢你。
我希望你能靠向我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就像那个夜里,毫无阻隔,无比亲密的距离一样。
就像,现在,我和你相拥的距离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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