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离开 发表于 2024-10-10 13:45:12

《一块红布(《走在右安门外》II)》 BY viburnum 【完结】

  一块红布(《走在右安门外》II)
  作者:viburnum

  引言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林强,我想跟你说的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眼上,就像是蒙了那么一块红布。
  我的幸福如此盲目。
  我盲目的追寻着那种幸福。

  第一章

  从小到大这些年来,若说从梦中哭醒,我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我还很小的时候,梦见父母弃我而去,我吓得不敢动,哭得泣不成声。另一次,是在东四老宅,第一回和林强□之后,梦见他弃我而去。他就在我前头走,我却怎么也追他不着,那次,我抱着他的胳膊哭出声来,他是如何安慰我的,我永远也忘不掉。
  他说他不会走,肯定不会,绝对不会。
  然后,二十啷当岁的我那时尚不肯承认,世上有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叫做“绝对”。
  于是,他离开时,我很彻底的领教了一次所谓“世事无常”。
  于是,他回来时,我在领教这无常的同时,多了一点兴许只有年过三十的人才懂得的感伤。
  他回来了,他就在我身旁,我可以伸出手就去拨弄他的发梢,我可以探过身就去感受他的体温,我可以在呼吸时嗅到他的味道,可以在将耳朵贴在他胸前时,听见他均匀的,有力的心跳。
  可是,我想说,看着你睡着时那平静祥和的脸,我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强,你一定不会知道。
  一九六九年,是个或许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年份,虽然在后来才知道那年美国人登月成功,甲壳虫乐队唱红了那首《黄色潜水艇》,国门以外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儿,可在我家里,能称得上惊天动地的事儿,就只有一件——我的出生。
  长大后我听我妈说过,刚出生的时候我长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难看,浑身上下黏黏糊糊,一张脸皱皱巴巴,咧着嘴却不会哭,接生的大夫说,不哭就是没有呼吸,没有肺部活动,于是,在我妈害怕之前,大夫就把还没多半条胳膊长的我倒提起来,照着我后背就是两巴掌。
  “你哭得,就跟谁要宰你似的。”我妈回忆当年场景时这么说。
  我的命,是巴掌打出来的,我琢磨,可能出生时的不顺心,便注定了我之后多少年都顺心不了的命运,尤其是现在像这样一点点回顾,就更有了这种感慨。
  六九年,文革的第四年,我非要在这时候投胎,估计也是遇上什么倒霉事儿都活该了,全中国都在闹腾,全中国人民都在闹腾,我出生在一个红色浪潮,或是红色梦魇席卷大江南北的时代,于是,从打还没怎么记事儿起,我就不得不去做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了。换句话说,孩子虽然无辜,可摊上了“有罪”的家大人,你再无辜,也没人为你申诉。
  我爸,就是被“踏上一只脚”的“罪人”,他成为罪人之前是个文人,也就是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可那个“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宝宝”的年月,我这个胆敢说真话、写真话的爸,就很快成了专政对象,成了“资产阶级”,成了“坏分子”,成了“反动文人”,成了应该被打倒而且要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的对象。
  据说,那些年,他吃尽了苦头。我妈不告诉我具体的细节,我一问,她就哭。还是后来,我偶然见到我爸脖子后头一道挺长的疤痕时,他才用似乎很轻松的口吻告诉我,那是当初他挨斗的时候,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头牌子,那栓牌子的细铁丝生生勒出来的,牌子上,是他的名字,名字上,还有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叉。
  我听了一半,就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总想,我爸虽是个知识分子,却也是个血性的汉子,抄家,他没怕过,挨斗,他没憷过,下放边远农村他没低头过,没哀求过,他只在红卫兵要烧他那成堆的书时是真的急了,他挣脱了压制着他的手,就那么一个猛子扑到火堆里去抢了,谁都说,这臭老九疯了,疯子才有这么大劲儿,疯子才会在火烧了手,燎了眉毛之后都觉不出疼。
  于是,我爸这个臭老九,这个反动文人的代表,又成了疯子,成了那些所谓的正常人口中的疯子。
  “得亏有人说我疯了,要不非死了不可。”让人当疯子对待了好几年的,我那满身伤痕的爸,曾经这么笑着对我说过。
  我不知道他笑里有多少泪。
  有时候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早出生几年,但凡我爸挨斗的时候我已经十八九岁,看你们谁敢动他一根指头?!谁敢动我们家一根指头?!
  “你这个爆脾气,到底随谁了?”我妈笑我。
  “随我爸。”我说。
  “你爸脾气爆吗?你爸顶多就是倔啊。”我妈又笑我。
  “那,隔代遗传,随我爷爷。”我又辩解。
  “你爷爷脾气倒是大点儿。唉,你们老景家人呐,除了倔的就是脾气爆的,一个好说话儿的都没有。”我妈抬手戳我脑门儿。
  “不好说话儿这还受人欺负呢……”我嘀咕了一句,不再多顶嘴。
  其实关于我的脾性,还是裴建军的形容最到位,他说我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着了还就一声巨响,一蹦老高。
  对于他的话,我懒得多说什么,反正这老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开玩笑时他还说过更欠抽的话,说我姓景,翻翻字典,景就是日光,单名儿一个皓,再翻翻字典,皓是月光,一日一月,一阴一阳,你严重阴阳不调和才脾气大的。
  我听他说完,然后踹了他一脚。
 

xgzl 发表于 2024-10-10 13:50:07

 小学时代,人都说是无意识时代,可我觉着我有意识,有记忆,不光有,还特强烈,因为那是我人生中相当灰暗的一个时期,如果说我的父母在“史无前例”的那些年经历了一段血色人生,那我的那几年,便是灰色的了,我清楚记得给我起外号的那些人都是个什么嘴脸,我更清楚记得从农村被放回来的我爸,在听见有人叫他儿子“小九儿”时,是个什么表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一刻,我爸眼圈儿红了。
  “小九儿”这个外号,从那时起就一直跟着我,跟了我三十几年。
  我没能甩掉它,而实际上,我也无力去甩掉它,尤其是在我爸大声叹着“老子让人扣了屎盆子,儿子跟着溅了一身脏,留着吧,留着让人看看这个丧心病狂的世道!”之后,我突然想,小九儿,这个臭老九的儿子,兴许应该有这么个名字。
  好多时候,我以我这个“臭老九”的父亲为荣耀,那么就让我这个“小九儿”也斗胆以自己为荣耀一回吧。
  我混的不比别人差,我何不以自己为荣耀呢。
  童年,在没有父亲陪同下长大,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眼泪,和家里被抄过多次之后的惨象,这些境况直到进入七十年代末期才有所好转,那时,我十一二岁,那时,我离开小学,走进初中的门槛。
  那之后,我认识了裴建军,和周小川。
  这两个人是我的哥们儿,可能是老天爷注定了我们仨这么些年来的缘分,人家说,“缘,妙不可言”,我同意,因为我们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凑到一起,还始终未能散伙,便是最佳的佐证了。
  裴建军论年龄,是我们中的老大,可要说心理成熟度,他又是最低的一个,这小子就像条忠犬一样追着周小川,追着那个跟后来央行行长同名同姓,长得却分外阳光,笑容也分外灿烂的人,那个人,最终成了“桥”的队长,成了成就了我,也让我在其中受了不少罪孽的角色。
  至于我们仨第一次遇见,没记错的话,那是个大雪初晴的日子,远远的就瞧见两个玩儿的挺疯,脸冻得通红,棉帽子却似乎在冒热气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一高,一矮,一样的瘦。
  好像记忆中那个年代的孩子几乎没有胖的,倒也并非生活质量有多么低下,只是那时的孩子不像现在这般整天团在屋里对着电视电脑一天一天不挪窝,我们小时候,属于最典型的“胡同串子”,写完了作业,帮家大人做完家务,就光剩下满处垮溜了,我们自己做玩具,绷弓子,木头手枪,铁丝鸟笼子,都是称手的玩意儿。冬天,马路上车少得很,护城河也冻了冰的时候,我们常拉着各家自制的冰橇玩儿个够,有时还真就能折腾到连棉帽子都散出热起来。
  我并不遗憾朋友不多的我比别人少了许多这样的机会,认识了嚼子和川儿之后,我的生活中乐趣多了起来,就像是为了弥补儿童时代的遭遇一般,时不时的,我真觉得跟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快乐得让我都怀疑其真实性。
  对了,忘了说,“嚼子”是裴建军的外号,这小子得这个外号,完全是由于他那张贫嘴,若问我除了原子弹什么东西是无敌的,我肯定会说是裴建军那张嘴。小学时代就因为嘴贫让老师狠狠告了一状,结果,被自己当钳工的老爸一顿怒吼之后,嚼子的贫嘴未曾多些收敛,外号倒是再也甩不掉了。于是,他那张一阵阵儿真该勒上嚼子的嘴,便成了他最大的武器与特征,和他的鸟窝头、小眼睛一起,跟总是干干净净,闪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川儿构成了鲜明对比。
  说起来我有时都不清楚他们俩是怎么凑成一堆儿的,据嚼子口述,川儿是在公元一九七二年一个暖洋洋的冬日突然被命运送到他面前的。我听了,也信了,不过我就信了一半儿,因为我老觉着裴建军的话,很多时候都必须打五折,听一半儿,信一半儿,不能不信,更不能全信。
  可川儿,是真的信他,不掺假,不夸大,川儿拿自己个儿的性命来信赖的人,就只有裴建军一个。
  于是,我偶尔真的会很嫉妒他们,尤其在我遇上了林强,爱上了林强之后。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但我和林强历经波折却还没死,我扔了许许多多牵挂的念想却始终没能扔下对他的念想,其中因果,我想,还得说是缘。
  或者说,是劫。
  无缘不孽,我们俩的这段缘,孽的可以,也虐得够呛,起码,是够我一呛。
  但又是为什么,我却总在被虐得好像琼瑶大妈小说人物那样“体无完肤”、“痛不欲生”之后,还是如此执着的非要跟他在一块儿呢?
  “是我命太贱了?”曾有一次,我在床上躺着,问光着膀子在我旁边抽事后烟的他。
  他不说话,只是熄灭的烟,然后翻过身来,把我抱进怀里。
  我多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林强就像一味五毒俱全的糖,我吃了,我完了。
  可裴建军不同意,他说我才是毒糖,林强是中了我的毒,还说什么“你瞅你长得那样儿,一大老爷们儿长那么勾人干吗,我们强子不中毒都邪行了!”我回了他一句“去你妈的”,然后人生中头一回开始仔细琢磨我的长相。
  鼻子,嘴,下巴,我随我爸,眉眼儿则是来自于我妈的真传,很小的时候,有人说过什么“这孩子太漂亮了,将来当个电影明星吧”,现在想来,我确实是“明星”了一把的,虽说玩儿的不是电影。
  我托付了若干年的事业,是摇滚,是九十年代初仍举步维艰、牙牙学语的中国大陆式摇滚乐。
  曾记得八十年代中期,刚懂了一点点摇滚为何物的我们,在天桥的茶馆儿里,听着相声,嗑着瓜子儿,头一次讨论了关于成立个乐队的事项。那时,我并未太当真。弹吉他,说良心话,我不怎么会,我还是跟裴建军学了几招指法,而后也就荒废了。我那时只想在高中毕业后能有个踏实工作就阿弥陀佛,于是,我在后来鬼使神差让川儿拉去做了主唱,而且一唱就是这么多年,是当年十五六岁的我想都没想过的。
  高中,说毕业就毕业了,那个现在的孩子也许不能理解和想象的年代里,高中毕业生并没有中专生值钱,但奇怪的是,我们仨还偏偏都拿了高中学历,虽说我和川儿只是为了一纸毕业证,嚼子是为了迈进大学的门槛儿。
  八八年夏天,嚼子收拾行李上了南行的火车,他说他要走的时候,我扯着嗓子唱了句“日本鬼子夹着尾巴逃跑了!”嚼子扑过来说要掐死我这个祸害,我借着身子灵巧躲过了,然后给了他一句“你丫才是祸害呢!你起根儿上就是一祸头!”
  事实证明,我没说错,裴建军这个祸头当之无愧,好多风波都有他的原因,包括我和林强的分开。
  但我总不能恨他,我就是恨林强也没法去恨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哥们儿啊。川儿说嚼子“江湖”,我没搭茬儿,但我在心里觉得,好多时候,江湖二字,我比他裴建军领会的更透,做得更绝。
  即使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像他那样为了川儿牺牲自己的前途。
  九零年,亚运年,就跟二零零八年是奥运年一样,九零年的中国人,体验了一次当东道主的快乐,就在那一年,我没有和家里商量,辞了在大一路上当售票员的工作,开始跟着周小川玩儿摇滚了。
  对此,我爸妈没多说什么,他们给我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一声长叹,我妈摇了摇头,转身去厨房做饭,我爸背着手,沉默之后边点烟边走进小里屋,我在门关上之前看见他用没有拿着烟的那只手轻轻锤了几下自己的后脖颈,那仍旧留着那道疤痕的,长年受着颈椎痛折磨的文人的后脖颈,我看了片刻,张了两下口,想说句“爸、妈,我就是想,真混出个样儿来,能让您俩过得更好一点儿。”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终究咽了回去。
  然后,我进了川儿的乐队。
  “桥”。
  乐队的名字是“桥”,不是鹊桥,不是仙桥,不是颐和园的玉带桥,不是右安门那座摇摇晃晃,甚至总给人摇摇欲坠之感的木板儿桥,这是我心里的桥,是我们这帮能耐不大野心不小的楞头小子们梦中的桥。
  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座桥真的承载了我们全部的梦,和无数都不敢奢求能成为现实的臆想。
  把我带上这座桥的,是周小川,这让我之后的若干年都对他有种抹不去的感恩的念头。
  然后,在川儿拉着我站上尚未脱稚气的桥头时,我看见了从上海千里迢迢奔回来,还给我们带来一个鼓手的裴建军。
  裴老先生是退学回来的,他扔下了大好的前途,放弃了复旦大学高材生的身份,就那么楞头磕脑跑回来投奔周小川了,他说那叫交情,我在心里抽了他一千四百多个大嘴巴,然后想,什么交情,你丫这他妈比爱情都爱情不知道多少倍了!
  接着,我一侧脸,看见了从他身后走出来的,那个传说中的鼓手。
  林强。
  我傻眼了。
  那是个在上海温柔地呆了好几年都没能泡掉身上北方汉子特有气质的人,个儿不算太高,但是结实,皮肤是白了点儿,但是轮廓生得有棱有角,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双犀利的眼。
  川儿私下里“教育”过我,别老拿那俩大眼珠子吓唬人,本来就深眼窝,再使劲瞪眼更瘆人了。
  然后,现在和林强相比,我感觉与其说我瞪眼是吓唬人,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虚张声势,但林强不是,他那种眼神是与生俱来的,在他面前,我一刹那间找不到一丁点儿强势起来的契机。
  可这个明明有着一双犀利眸子的男人,对我展现的第一个表情,却竟然只是个一个傻乎乎的笑。
  “你看什么看。”被盯着脸瞧的时候,我紧张了,天地良心!十有八九我还脸红来着!于是我为了掩饰,给了他一句横着来的话。谁知他根本没在意,也没退却,他只是更加冒傻气的笑着,然后说:
  “没事儿,我看你有点儿……眼熟。”
  以后每次回想起来,他那时的表情和语调都是相当好的谈资与笑料。
  但就那天而言,并非什么事儿都这么可笑的。
  嚼子不要命的回家请罪去了,跟他同行的是林强,我并不知道每个具体的细节,我只是在看见他让林强扶着跌跌撞撞跑回来的时候,额角正在往外渗血,血流到他捂着伤口的手上,又落在胸前和衣襟。紧接着,吓呆了的川儿,眼泪就止也止不住的夺眶而出了。
  我想安慰,却连先安慰谁都不知道。
  手忙脚乱给嚼子包扎了那个让烟灰缸砸出来的伤口之后,一直沉默着的林强终于出声了。
  “要不,你们先上我们家去吧,房子在东四,独门独院儿,有地儿,又安静。”
  那是个低沉浑厚,而且顿促的声音,那是个谨慎小心,而且正确的决定,总之,那天,我们去了东四。
  从右安门到东四,坐车并不方便,那年月的公交系统并不健全,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当过售票员。我还记得自己一天天沿着长安街,在大一路上卖票,那并非个轻省活儿,也谈不上露脸,日子久了,就连路过□广场时,都不会再有肃然起敬的感觉,那就叫麻木吧,我想。
  林强家在东四的房子是套老宅,虽没有翻新,却总能透出一种大宅院压迫性的气势来,一如林强的目光,我甚至怀疑他正是在这宅门儿里出生,才会有那样的气质,尽管笑起来足够傻,但沉默的林强,那股骨子里带出来的劲儿,确实和眼前的这深宅大院有几分相似。
  当晚,我们住下了。
  当晚,周小川跑去找嚼子的爸妈,说是自己让嚼子退学的。
  当晚,当川儿带着脸上的巴掌印儿回到老宅的时候,一贯嬉皮笑脸的裴建军,成了比我爆发时不在以下的无烟火炮。
  他说,要找他亲爹玩儿命,他说,就是他妈天王老子也不能打周小川。
  这话,真的让我足够受震撼。
  我突然想,这辈子要是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会拿出后半生来善待这个人,可能这想法足够幼稚,但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从那天起,我在林家老宅住下了。
  从我住下的那天,到几年后我离开,这段时日,是我这辈子最单纯,最幸福的光景。
  “那,裴哥,你俩就跟这屋住吧,我们俩在西厢房,有事儿就叫我们。”林强抬手指着八仙桌上的饭菜,“那什么,多少吃点儿,别凉了。”
  留下两个百分之九十会在当天夜里干出点儿什么来的人,林强拉着我出了屋,我们俩站在院子当间儿,沉默之后不约而同叹了一声。
  “那个,你住哪屋?”他用手分别指了指两侧的厢房。
  “你不说住西屋嘛。”我借着月色看他,“就刚说的。”
  “哦对。”又开始傻笑了,他边掏钥匙边往西厢房走了过去,“你瞅瞅,我又瞬间遗忘了……”
  我听着他的腔调,琢磨着他话里的内容,然后在他打开房门,回过头来看我时,再也没能忍住的突然笑出声来。

啦啦啦纠结 发表于 2024-10-10 13:57:28

  第二章

  林强家,有一部电话。
  我对那漆黑的通讯设备兴趣非常,九十年代初期虽说电话早已不再陌生,可家中尚未能普及上这东西的时候,我看着别人家里的电话还是十分羡慕的。
  林强家的电话,就装在西厢房,我当时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原本应在人流最大的堂屋装不是嘛。他听着我的疑问,然后告诉我说,西厢房是他爷爷当初的办公室,老爷子原本属于高干那个级别,而且似乎还不是一般的“高”,于是,电话也好,小轿车也罢,都成了家里必备的物件。
  说到车,不得不提一句,林强另一个让我羡慕不已的地方就是他会开车,那时候,家里有车已是少数派,家里的小年轻儿会开更是不常有,他家那辆停在高大院墙阴影中的丰田皇冠在那个年月还是相当扎眼的,我相信每个走过的人都会驻足或是回头看上几眼,总之,至少我会。
  那辆车,我坐过,而且不止一次,至于从坐他的车次数渐多开始,我也逐渐发现了我们之间关系的不一般,那都是后话,要放在前面讲的,是我头一次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和他一起坐在那隔音效果甚是不错的车厢里。
  那是在我们搬进了东四老宅的第二天,我提到了想回家一趟的念头。
  “怎么了,忘带东西了?”周小川问我。
  “啊,拿几件衣服。”简单应着,我抬头瞅了一眼刚从里屋晃荡出来,额角还蒙着纱布的嚼子,“怎么着,好点儿没有?”
  “还成吧,死不了。”无力笑了两声,伤病员同志坐在八仙桌旁边。
  “裴哥,吃早点么,我正想买去呢,后头那胡同有家早点铺种类挺全的,你吃什么?”林强边从外头走进来边开了口。
  “哦,嗐,随便吧,其实不吃也成,不饿。”嚼子抹了把脸。
  “干嘛,绝食啊你。”川儿凑过去,把嚼子纱布边缘翘起来的角儿轻轻弄平整。
  “哎,哎!轻点儿成吗?我说大夫,您手下留情嘿!”
  “我没敢使劲儿呢还,你忍着点儿!再不整整都掉了!”
  一个哭丧着脸,明明喊疼却躲也不躲。
  一个微皱着眉,嘴上严厉手上却格外轻柔。
  我看不下去了。
  “哎我说同志们,同志们!没什么可吩咐的我可走了啊!”抬高音量来了这么一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转脸瞧着我了。
  “哦,那你……注意安全。”周小川说了句很“家长”的话,裴建军只是抬起眼皮来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在我刚瞅见林强的嘴动了一下还没发出声音来之前,那个天下第一贫的家伙就补充开了。
  “哎要不你让强子送你?”
  那表情应该还算是正经吧,我琢磨着他应该是挺认真的提这个建议的,于是,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林强。
  多少有点儿苍白的那张脸上,多少有点儿憨实的笑了,然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一抬手指了指门口。
  “走。”他说。
  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还真是……实诚。
  跟着林强迈出老宅子的高门槛儿,我看着外头挺安静的街道,做了个深呼吸。
  “你们家门口这条道儿还真宽,跟东头条那儿可真不一样啊……”
  语气当中,我自己都能听出来多少带着些许嫉妒,在右安门住了这么些年,我应该说是几乎从来没觉得自家门口的道路有多么狭窄,我只是偶尔会因为五路汽车又在桥南边儿那个简直可以说是碍事儿的副食品店门口卡了壳,而造成了一连串堵塞时,感叹过还是骑着自己那辆破旧的二六车更逍遥自在,可如果拿那条路跟眼前这条路相比,还真是值得我艳羡一番的。安静,宽敞,干净的街道,原来看起来是这么舒心。
  我沉溺在自己短暂却认真的比较与感叹之中,然后被对方一句话问的完全没了感叹的情绪。
  “……东头条……挨哪儿?你是说东四头条吧,东四头条……”
  “东头条是我们家那儿啊,你不是刚去过嘛。”我拉开车门的时候抬眼皮翻了他一下儿,眼前这家伙正瞪了眼,微微皱着眉,半张着嘴跟我四目相对。
  “哦你们家那儿算东头条啊……”若有所思低下头,他拉门上车,关好车门的时候自言自语一样念叨着,“我怎么记着裴哥跟我说的是几巷儿来着。”
  “那是他们家。”我开始无奈了,“他们家是建安里四巷,川儿住三巷,跟我们家不是还隔着一条马路呢嘛。”
  “哦……”好像在琢磨我的话,林强边点头边发动了车,但看了他的侧脸两秒钟我就已经可以断定了,他根本就没彻底反应过来。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刚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其中更有少一半儿的时间是在睡梦里度过的,我何必为了个地理位置较劲,再说他又不是裴建军,这要是嚼子敢这么跟我玩儿糊涂,我准一脚给他踹护城河里去。
  想到这儿,我有点想笑,忍了下去之后,我决定还是换个他更熟悉一点儿的话题。
  “哎,你爷爷……就这么放心让你开车满处跑啊?”
  “啊?啊,哦,还成吧,反正一开始也不踏实,后来我爸说,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急脾气,慢慢儿开去呗。”林强边说边小心把车开出街口,然后拐了个弯,并入主干道。
  车和人,立刻显得多了起来,刚才的安静也似乎瞬间不复存在。我看着从这辆大皇冠旁边骑自行车的人们向这边投来的注目礼,有点儿幼稚的得意了。
  “哎,要说……有车真好啊……”
  “嗐,其实也未必。”林强轻轻笑了一声,“得什么以,受什么罪。这车烧的油真挺贵的,跟外头搁着又怕剐了蹭了的,哪儿要是有了毛病,还得挺老远上专门儿的地方检修……”
  他后头慢条斯理的说明我没特着耳朵听,我只是对他那句“得什么以,受什么罪”有了点儿感慨。
  要说,这可真是一真理啊。优势,往往就会成为我们的负担,就比如川儿的雄心大志和过度顽强,就比如嚼子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就比如我那被嚼子说是绝对属于“太勾人”的长相。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在很长一个时期之内,成了我们与之纠缠不休的麻烦,或者某种意义上的“万恶之根源”。
  没有雄心,周小川成就不了“桥”,没有强韧,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就不会一步步熬过来,而没有嚼子抛家舍业非跟着他闯荡,也就不会有乐队之后这些年的辉煌,至于我的长相……其实我讨厌承认这是乐队的一个“卖点”,如果非要把我算上,那我一定会拉着川儿一块儿当卖点,他可不比我寒碜,算上林强在内的四个人当中,能蹭上“寒碜”这个边儿的,我估摸着也就裴建军一个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
  于是,我们的优势成了把这座桥托起来的力量,年少轻狂时我挺享受这种力量,而至于这力量背后潜藏的杀机也好,隐患也罢,年少轻狂之中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先见之明呢。
  不过,若是谈到优势,我想,我对桥贡献的最大优势,莫过于我的嗓子。
  我爸说过,这嗓子应该去内蒙,在大草原上一边儿放羊一边儿唱《赞歌》。我不知道后来的孩子还有多少能听过这首歌,或是会唱其中两句的,我只能确定,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当中,应该没有对“从草原来到□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这词儿陌生的。
  

Marcolai 发表于 2024-10-10 13:58:32

这首出生在我之前的歌第一次出现,是在大型革命史诗《东方红》里,那年是十五年大庆,文革结束之后,我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曾跟着我爸妈看过一遍这片子,那时节,我觉得自己一刹那就让胡松华的亮堂嗓子给镇住了。但那时的我,并无意识自己其实也有这么一副亮堂嗓子,虽说走了完全不同的路线,吼了这么些年的摇滚,唱了这么些年的情歌,可“亮堂”二字用来让我臭显一下儿自己的嗓音,还是并不夸张的。
  “好么,咱九儿就是为唱歌儿生的,想当初他提刀要宰他一同学,那喊得,隔着两条马路我都听见了。”
  这是裴建军用诡异的角度进行的解释说明与“赞美”。
  “怎么不说话了?”旁边突然传过来的声音扰乱了我的思路,轻笑了一声,我叹气,“没事儿,这不刚才突然想起来一首老歌来嘛。”
  “什么歌儿啊。”
  他似乎有兴致听,那我就有兴致说。
  “《赞歌》,有印象吗?”
  “这还能没印象,不就胡松华唱的那个嘛。”林强好像一下儿兴奋起来了,嗓门儿也抬高了一些,酝酿了几秒钟之后,他尝试着哼出几句词儿来,“就是那什么……嗯……什么……‘感谢伟大的□,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对吗?”
  “对对,就是这个!”我不受控制的跟着精神起来,“没想到你还真记得。”
  “可能记不得嘛。”他笑了,笑里还有那么点儿腼腆似的。
  “嗯……”微微收敛了一些亢奋情绪,我点头,“也是啊,你爷爷是干部,你短不了从小的正面教育哈。”
  “那是。”笑意成了笑声,林强把车速稍稍放慢了一些之后接着补充,“不过就是,我爷爷那时候更爱听苏联的老歌儿,就卫国战争题材的……”
  说着,林强边看着前方边挪开一只扶着方向盘的手,指了指一旁储物格里的几盒磁带,“那不嘛,还留着呢,我爷爷兹要是回北京,坐这辆车,就得听这几盘儿带子。”
  “哟,那我可得瞅瞅。”兴趣倍增的拿出那几个略微陈旧的磁带盒,我看着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歌曲名字,“《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哟,还有《国际歌》呐。”
  “你再看看B面儿。”
  “嗯。”我翻过磁带,然后看到第一首歌名字的时候就乐出来了,“这不《共青团员之歌》嘛,这我可熟。”
  “会唱?”
  “我上初中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一回国庆演节目,小合唱就是这首歌,我们班排练了挺长时间呢。”低龄儿童一样的说着,我止不住脸上的兴奋表情,“那回我还是领唱呢,可惜就是正在变声期,嗓子特单薄,不过到最后练得还成,我们那节目还得奖了。”
  “是嘛,成啊。”林强似乎被我的态度鼓舞了,他笑着示意了一下车上的音响,然后说,“放放,听听。”
  “……嗯,听听!”看着他应该是很当真的表情,我把其它磁带先放回储物格之后,小心翼翼将那盘《苏联歌曲珍藏经典I》塞进了磁带插口,按了“播放”键之后,很快的,这B面第一首歌的前奏,就从这辆大皇冠的高档音响里飘出来了。
  说飘出来,并不恰当,最初的一段悠扬曲调兴许能算是飘出来的,但很快的,军号声、鼓点声和激荡的旋律就把前面的婉转尽数取代了,再然后,便是我至今仍就可以清楚完整唱出来的歌词。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不自觉跟着音响里那个浑厚的男中音唱了一大段之后,下意识侧过脸瞧了一眼旁边的林强,没想到却正对上他正转向我这边看的目光,刹那的尴尬之后,我一下子没了声音,一种好像在自娱自乐陶醉不已,完全忘了身在何处的感觉让我的表情有些僵住了。
  但林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他重新看着前方,随后把音响的声音调大了不少。
  “接着来。”他就说了三个字,然后,他那目光虽说在注意路况,眼睛里却明显有些亮起来的神色,让我立刻放下了心,继而紧跟着再次激越起来并且投入到那种激越之中去了。
  “……我们自由心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共青团员们武装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那天,我唱了一路。
  我真的是唱了一路的,从《共青团员之歌》到《喀秋莎》,从卫国战争歌曲到老电影插曲,甚至真的就连《国际歌》也没有放过。说实在的,我都诧异,原来我竟然会唱这么多老歌,或者说,我竟然能记住这么多老歌,这些也许早就应该顺理成章深埋在老一辈人记忆中,消散在年轻一辈人成长中的歌曲,我居然能八九不离十的唱下来,唱到最后,我连该自豪还是该感慨都无法把握了。
  林强从始至终,都是个表现很好的听众。
  他的表情,我能看出来,他认真听着呢,而且是足够认真的。
  抬手关掉音响,我带着笑音,叹了口气,然后舒舒服服靠近柔软宽大的车座椅里。
  “……不唱了?”他像是被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弄得有点不适应了。
  “嗯,唱够了。”我继续笑。
  “也唱累了吧。”他进一步指正。
  “嗯,累了。”终于收起笑,我沉默了片刻后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路口,“拐过去,再往右,就是我们家。”
  “知道,这回想起来了。”他有点儿夸张的点头。
  我看着他那样子,又差点儿没忍住笑声。
  车子平稳的拐进了小路口,停在距离我家不远的街边,林强把车熄了火,然后抬了抬下巴。
  “你去吧,我等着你。”
  “……你等着我啊。”稍微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却被他误会了。
  “放心,我跑不了。”他看着我,随后干脆把车钥匙拔下来扔给我,“要不你拿着钥匙?”
  “别逗了。”我把车钥匙重新塞了回去,接着推开车门,迈出一只脚,“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哎。”
  下车,关好车门,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我停了下来,是不自觉的,或者说就觉得自己得停下来。
  在原地站了只有短短的片刻,我摇了摇头,一转身又走了回来。
  “怎么了?”看着我重新拉开车门却不像是要上车的样子,他问我。
  “要不……你跟我上家里坐坐吧。”
  “啊?”
  “走吧,进屋喝口水,踏踏实实坐着等我会儿。”
  “我跟这儿也一样……”
  “车里多闷呐。”
  “我开窗……”说了一半儿,林强突然不说了。
  他像是在从我脸上和眼睛里找答案一样,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有点儿突然的低下头,抬手拢了一把漆黑的头发,傻乎乎的笑了出来。
  “那,也成,我就进屋坐坐。”那个顿促的,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KianL 发表于 2024-10-10 14:04:27

  第三章

  那天,我带林强去了我家。
  见了我爸妈。
  说起来也真是有点可笑,搞得好像拉女婿进门儿见丈母娘和老丈杆子一样,不过,林强那个拘谨的态度,还真是多少让我也跟着别扭起来了。
  “阿姨您甭忙了,我喝白开水就成。”瞧见我妈沏茶,他微微欠了欠屁股,想站起来,又还是坐下了。
  “白开水哪儿是待客之道啊,茶叶不是多好,可也比任嘛儿滋味没有强。先喝口水,待会儿景皓他爸买菜回来,中午跟这儿吃了饭再走。”我妈唠叨着,忙活着,把茶沏好,端过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看向我,“去,把小厨房那转莲子儿拿来。”
  “哎。”随口答应着,我站起来往外走。
  我们家的小厨房就盖在大屋旁边儿,那是一间狭小阴暗的屋子,没有向阳的窗户,只有一扇黑魆魆的侧窗斜着挤在不至于在打开时影响了狭窄过道行人走路的墙角,屋里白天都得开灯,那个吊在房顶上的油赤嘛花的小灯泡亮起来时,给整间屋子营造了一种阴森森的气氛,小时候我妈气急了就会吓唬我说要把我关进小厨房,可她一次也没亲自实施过,她知道我怕黑,她怕我在黑暗中会吓出个好歹来。
  打开墙上的壁橱,翻到我妈说的转莲子儿,刚要回身出去就正好对上了要进屋来的林强。
  “吓我一跳你!”手里的塑料袋差点儿掉地上,我冲他不高不低喊了一嗓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瞅瞅你拿什么。”咧开嘴笑着,他低头看我手上的东西,然后,那皱着的眉头和眯缝起来的眼都证明他有些疑惑了,“这不瓜子儿嘛。”
  “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我知道怎么了,他没听过有人管向日葵子儿叫“转莲子儿”,其实事后我仔细想想也是,似乎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妈和我那早就去世的姥姥习惯这么说,我爸这边的亲戚都是叫“葵花籽儿”,我则更加省略,干脆把这东西和西瓜子,倭瓜子一道统称为瓜子。至于“转莲”是不是一个只有某些地方的老一辈人常用的,对向日葵的称呼,我不得而知,也懒得追查。
  “拿屋里吃去吧,昨儿个我爸下班回来道儿上刚买的。”说着,我把袋子递给他。
  “吃不了这么些个,抓一把得了。”掂量着手里挺大的一袋儿瓜子儿,林强没挪窝。
  “行了,还‘抓一把’呢,显得我们家多小气似的。” 我撇嘴,然后抬手指敞开的屋门,“赶紧进屋,我关灯了。”
  林强没再说话,他“哦”了一声之后提着袋子出去了,我关好小厨房的灯,跟着回到正屋。
  我妈正在问长问短。
  “你叫林强对吧,刚我听景皓说,你从上海回来的?可我听着你没南方口音啊。”
  “啊,对,我不是从小跟那边儿长大的,呆了也没几年。”
  “哦,那你们现在住东四?”
  “对,那是政府分给我爷爷的,也不知道是谁家住过的老宅了。”林强抬手抓头发,“好像……头两年还说要申请北京传统四合院保护的那么个东西,结果我爸一直在上海忙,也没办下来这事儿。”
  “哟,那得是一大院子了吧。我有个同事家住那边儿,说她们家届比儿不远有个院子,头三四年吧,就挂上四合院保护的那么个牌子。”我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我倒在大玻璃盘子里头的瓜子儿连盘子一起推倒林强那边,“尝尝,这味儿挺好的。”
  “哎。”林强傻呵呵的乐,抓起一把瓜子儿来,又觉得多了,想松手放回去一些,却掉了好几个在桌子上,干脆都放回去,然后去捡桌子上那几个,可结果又让袖口把其中一半刮蹭到了地上。
  看着那几个蹦蹦跳跳掉到地面的瓜子儿,我直想笑。
  “不成了这个。”他弯腰去捡,嘴里不知是不是不爽的在念叨,“手忒潮了。”
  我真想说,手潮不潮都放一边,关键是这人脑子太潮了,一个一身儿黑衣服,留着个长头发,还时常戴着大墨镜的男人,小心翼翼去拣地上几个瓜子儿的样子,让人看了真是心里酸不溜丢的,不是酸楚的那种酸,是好像吃山里红时候偶尔遭遇的那种酸,那感觉……很微妙。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敏感,好多年之后我从某些突然流行起来的星象心理学的书上看到过,说是一月出生的人自杀率挺高,这个月份的人容易脑子不正常,容易反应过度。当时我只是嗤之以鼻,可在嗤之以鼻之后,我对于“反应过度”四个字还是琢磨了一下的,然后,我想,可能那时候我真是应了这个定论了,我反应过度了,或者,至少是我敏感过度了,要不我就不会看见林强拣瓜子儿都会有乱七八糟的抖骚想法。
  “妈,我爸去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多少有点焦躁的双手插在短裤兜里,原地晃悠了两下,我转身想往外走,“我还是瞅一眼去吧,他是说上西边儿那菜市场了哈。”
  “哎——”我妈在后头喊住我,“你把人家扔下自己溜达去了算怎么回事儿啊。”
  “啊……”回过头来,我看了看脸上多少有些茫然的林强,“那什么,没事儿,你坐着你的,我这就回来。”
  “你行了你。”我妈站起来,追过来拉住我,然后小声唠叨了我两句,“人家头一回来,你也不知道多跟人家聊两句,还想走,你这不是轰人家呢嘛。得,我找你爸去,你跟家老实呆着。”
  “妈……”我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我妈朝里边轻轻推了一把,然后,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冲我摆了摆手就大步往胡同口走去了。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比林强刚才的还茫然。
  “那个,我妈非要去,嗯……”猛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看着林强只是缓和气氛一般傻乐着抓起一个瓜子儿要往嘴里放,看了不到一秒钟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拽开他捏着瓜子儿的手,我挺大声说了一句,“这是刚从地上捡起来的,你倒是吹吹再吃啊!”
  “啊?哦,忘了。”嘿嘿着把瓜子儿干脆放在一边,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问我,“你不是要拿衣服嘛,赶紧拿吧,拿完了咱俩走,别让你爸妈做饭了。”
  “嗯,我要是说话管用不就好了嘛。”叹了口气,我边往里屋走边“抱怨”,“我爸倔着呢,他要是决定干什么了,牛也拽不回来。”
  “是嘛。”收敛的笑了一声,林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挺好的。哎我听裴哥说,你爸是文人?”
  “嗯,就算是吧,反正是玩儿笔杆子的,还教过书。”我拉开衣柜门,从塞着我衣服的那格翻找需要拿走的。
  “那挺好啊,教师工资听说涨了。”
  “对,涨了,可他还没赶上涨工资就不干了。”拽出来几件衣服扔在旁边床上,我听到外屋的脚步声一点点朝这边靠近,侧过脸,看到林强就站在卧室门口。
  “怎么不干了,多少是个铁饭碗。”
  “嗐……”轻轻咋舌之后,我瞧着他脸上还算很有诚意的表情,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反正裴建军那小子估计也跟他说的差不多了,我沉默片刻,继续道来,“我爸不是动乱的时候受过冲击嘛,他之前是教书的。”
  “哦……中学?”
  “大学。”
  “那就难怪了……”林强点头,然后解释,“我听我爷爷说过,那时候好些教授都特惨,还有当干部的,他是仗着自己有军功,也没得罪人,才没太遭罪。”
  “你爷爷当过兵?”
  “啊,当过,怎么了。”
  “没怎么,我还以为你们家祖宗八代都是大财主呢。”这话里没有讽刺的成分,但脱口而出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心虚了一下,偷眼看了看林强,倒是没有捕捉到不快的神色,稍稍松了口气时,我听见了他无奈的一声笑。
  “嗐,别提了,听说当初我爷爷家里特惨,好像是三几年吧,他是家里老大,为了养活几个弟兄就给人当苦力,结果还是有俩弟弟饿死了,结果他一气之下就参军去了,本来想死了就算了,结果没死,解放之后呢,当了个干部,后来一步一步往上爬,结果就……现在这样儿了。”
  我听他说完,看着那张似乎挺认真的脸,把刚从衣柜里撤出来的那件衣服搭在手上,然后抬头问他。
  “你……口头语是‘结果’嘛?”
  “啊?哦,哦嗐,不是,就是……嗐。”
  好像有那么点儿慌乱,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开始泛红,我看了,更想笑,但在我笑出来之前,门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就把我所有的额外表现给中止了。
  “我爸妈回来了。”扔下手里的衣服,我往外走。
  “是嘛,你耳朵还真灵。”
  “废话,那是我们家人,我还听不出来。”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去帮我爸妈接一下东西的时候,我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半陌生却也开始熟悉起来的味道,生理气息和淡淡的烟味混合在一起,加上似乎被刚喝下去的茶水患者了一身的茶叶香气,说不出来的那么特别,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的,我就被不知从哪一个塑料袋里飘出来的糖炒栗子的香味儿把魂魄勾了去了。
  “买栗子了是么?”我问。
  “蒙不了你,狗鼻子。”我妈笑我,然后把包栗子的纸口袋塞给我,“去跟那谁……小林,去吃去吧。”
  我差点儿笑场。差点儿说一句“妈,小林是日本人。”,可这话我没说出来,因为林强抢在我前头就开口了。
  “阿姨,您叫我‘强子’吧,我周围的人都这么叫我。”单手插兜儿,淡淡笑着抬手拢头发的林强这么说。
  我瞅了他一眼,然后下意识挪开自己的视线。
  那天,林强留在我们家吃饭了。

森罗Nature 发表于 2024-10-10 14:06:02

  这是史无前例的,我爸妈虽说有着北京人独有的自来熟和稍微带点儿“不知深浅”的热情,可一般来说,留下一个陌生人就这么在家吃饭,而且是主动邀请,还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回。我不想瞎琢磨,我只是觉得,他们用中年人的毒辣眼光看出来了,这个虽说留长头发穿紧身衣服却总也掩盖不住骨子里一种憨实劲儿的家伙,是个好人,或者说,最起码靠得住。
  于是,在饭后,我们俩,带着收拾好的东西,踏上了回东四老宅的路。
  “……吃饱了么你。”林强发动汽车的时候,我问。
  他打了个无声的饱嗝,松了松勒在身上的安全带,然后用力点头。
  “撑着了。”
  “真的假的?”
  “真的,你们家饭真好吃。”
  “得了,都是最普通的,你是不是吃惯山珍海味了,一吃家常便饭倒觉得好了?”
  “哪儿啊,我爷爷对伙食要求特严格,天天厨子都得跟他报账,不能超过他定的伙食标准。”好像有点着急解释清楚,却并非抱怨的样子有些可笑,林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偷偷笑他,只顾自己念叨,“不信你问裴哥,他知道,他去过我们家吃过饭。”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还不成。”哄小孩一样的让他住口,我在心里骂了裴建军一顿,好个鸡贼啊你裴嚼子同志,敢情你在上海还上高干兼大财主家里蹭过饭呢!更重要的是,蹭饭你还不向组织汇报。不成,我得告诉川儿,我得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你……
  这样想着,心里舒坦了不少,我调整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坐着,然后吁了口气。
  挺长的一段时间之内,我们俩没再多说什么话。直到车开出了右安门那片儿,快到菜市口了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
  “你,从小儿跟右安门长大的哈。”
  “啊,对。”虽然问题有点突然,我还是认真回答了,“我们仨都是,嚼子跟川儿是发小儿,我初中的时候跟他们俩认识的。”
  “哦,我听说,你是因为没带钥匙,在外头冻着,才碰见他们俩的,是嘛?”
  “嗯。”我点头,然后在心里盘算着还得跟川儿好好追加一状,让你丫裴建军还敢嘴欠……什么都跟人说,你有没有还没跟人说的?你是不是连我小时候大舌头的故事都跟林强一五一十抖搂出去了?!
  “裴哥还跟我说,你作文儿写的特好,你们乐队主要负责填词的是你。”
  “嗯。”这回我很满意,还好裴建军在外头没只顾揭我的短儿,可林强的话说到后半段,我准备纠正他一下了,“别老‘你们’‘你们’的了,不见外啊。”
  “哦,对对,是‘咱们’。”他忙着改口,然后在拐过一个路口之后叹着气转换了话题,“要说……这两年北京变化真大,我有好些地方都不认识了,全是新盖的。”
  “嗯。”我应和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
  确实没错,北京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期开始了一系列的变化,就好比从右安门到东四的这一路上,虽说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么多高楼大厦,还没有庄胜崇光,没有中友百货,没有似乎一夜之间豪华到让我不认识了的王府井新貌,但变化,还是时时处处能让人感受得到的。
  我想,唯一没有变的,就只有那中轴线上的最中心了,□。
  这个名字如此烂熟于心,却又如此形如陌路,小学时代,在旧事的阴影中一点点煎熬出来的日子里,我还记得第一次参加小合唱,唱的是《我爱北京□》。
  那年月,我们唱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歌颂着“英明决断华主席”,把□当成了心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象征,听着老师告诉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又生在北京,生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该是多么值得自豪的教育,我真的一度激情澎湃过的。
  只是,在回家之后,看着我爸伏案奋笔时,总是不时抬起手来揉揉酸痛的颈椎的背影,还幼稚的我,心里会对于之前的所有自豪的想法,不由自主的挣扎一下。
  这些,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爸告诉过我,以后甭管遇上什么,都别太较真儿,别跟我学,别让人那么容易就逮了你的话把儿……
  不让人逮了话把儿,我兴许是做到了的,但让我不较真儿,我总也达不到自己的要求,可能我天生来就是个较真儿的人,而且很多时候,我脾气一上来,就算自己不想较真,也早就来不及了。
  “其实,你们家离东四挺近的。”好像终于受不了沉默气氛了一样,林强开口了。
  “嗯……”我点头,“可我当售票员那会儿,是真觉得特别远啊。”
  “在……大一路上?”
  “那可不,那阵儿,甭管多冷多热,都得忍着,大一路本来就人多,冬天还凑合,一到夏天是真受不了。”我随口说着,然后话锋一转,“哎,你挺长时间没坐过公共汽车了吧。”
  “啊,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林强好像在尽力不让我觉得他在显摆,“在上海的时候,我爸让我开他那辆淘汰下来的老捷达。”
  “真好啊——”夸张的叹气,我让自己完全靠在椅子里,“挨哪儿都能有车开,我想都不敢想,我连学车都还没敢琢磨过呢。”
  “……”林强半天没吱声儿,我猜他大概是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直到我也快受不了沉默的气氛时,他才再次开口,“那要不,等咱都安顿好了……找个没人儿的地方,我教你开车?”
  我蹭棱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真的?”
  “蒙你是孙子。”
  “那我可信了啊。”
  “你别不信就成。”
  林强没有信誓旦旦,可他那神态明显就是在信誓旦旦了,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表情线条。
  林强这小子,瞅这样儿还兴许真是个爷们儿。
  我心里偷偷这么想。

qq747074921 发表于 2024-10-10 14:10:26

  第四章

  我从小到大,似乎只和有限的那么几个人同床共枕过,小时候因为害怕,曾整晚蜷缩在我妈怀里,却怎么都不敢合眼,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以为又是有人来抄家了。
  过上太平日子之后,我在好些年不曾体验身边有另一个体温之后,突然的,近在咫尺处,多了一个林强。
  这个上午刚去了我家,中午刚吃了我家的饭,下午刚把自己那套白色的,显得挺豪华的架子鼓装上,又细心调整且擦试过一遍的人,在夜幕降临后,就那么躺在了距离我不到二尺远的地方。
  一张紫檀木大床,我在前一天得知两个人必须挤挤不可时就申明过,我要睡外头,并非觉得里面有什么不好,只是实在不想大半夜上个厕所都要翻山越岭爬过林强再下床,他比我长,我宁可承认自己矮,宁可让他来翻山越岭从我身上跨过去,宁可冒着被他一不留神踩到的风险,也不想去忍受麻烦。要知道,檀木床,实际上该叫“榻”,这玩意儿三面都有栏杆和挡板,还有大理石或是什么汉白玉的镶嵌,我不想贴着那些东西,我怕凉。
  于是,林强就自然而然睡到里头去和挡板亲密接触了。看了一眼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显得距离如此之近的漆黑头发,我沉默之后“哎”了他一声。
  “嗯?”翻过身来看着我,他问,“怎么了?”
  “你晚饭好像没怎么吃啊。”有一搭没一搭问着,我借着床头灯的光亮翻了几页还没填好的歌词儿。
  “还吃呐,中午那点儿还没消化呢,下午就又接上了。”他边说,边似乎挺痛苦的摸了摸肚子。
  “谁让你跟多少年没吃过饱饭似的那么可劲儿塞呀。”我轻轻笑,“刷碗的时候我妈还问我呢,说你是不是太长时间没见着家乡饭了,打算一顿都找补回来。”
  “哟……那我是不是把你们家好几顿的都吃出来了?”他欠身半坐起来,神色有点儿紧张。
  “没有没有,你甭多心。我妈也是高兴。我平时没怎么往家带过人,就川儿和嚼子这几个走得近的挨我们家吃过饭。”我解释,然后把稿纸又翻了一页。
  “哦。”林强看着我手上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哎,那你爸呢。”
  “我爸怎么了?”
  “你爸后来都不怎么吃了,就光喝酒,是不是成心让着我呢?”
  “哦,没有。我爸本来饭量就不大。”干脆放下歌词,我叹气,“他这两天老关节疼,潮气重了,喝酒是去潮气的,要不晚上有时候都睡不着觉。”
  “那么严重呢,老病根儿?那你将来……”
  “我没事儿,就我爸。”安抚自己一样的笑了笑,我把笔和稿纸本转移到旁边的床头桌上,似是轻描淡写地说着,“他那些年,住牛棚,挨批斗的时候,留下的病根儿,一到夏天湿气大了,或者冬天天儿太冷的时候就疼。”
  “是嘛。”听我讲完,林强不说话了,他只是吁了口气,然后就又躺回去了。
  半天,屋里只是沉默,想着这么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我还是又开了口。
  “哎,你爷爷这床,跟你爸妈那床比,哪个值钱?”
  “啊?”好像让我饶有兴致的疑问弄糊涂了,林强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这俩床啊。”
  “嗯。”
  “那肯定是这个值钱了。”他抬手用指关节敲了敲床头,“这是紫檀的,我爸妈那是红木的。”
  “紫檀比红木贵哈。”
  “嗯,再说这个镶东西了。”
  “那,这是你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嘛?”
  “哪儿能呐,忘了跟你说过了?我爷爷家当年特穷。”他枕上自己一双手臂,像是格外认真的在回顾历史,“这是那会儿他级别到了,上头特批给他的,就这套宅子也是,那红木床是配套跟宅子一块儿的。”
  “那你爷爷了不得啊。”我挺惊异,“这得多大干部啊能分这么大一宅子?哎,你爷爷是不是救过谁的驾呀。”
  “你别拿我开涮了。”他傻笑,“其实‘那些年’差点儿毁了,你回头瞧瞧里头那床腿儿,上头还有斧子印儿呢。”
  “那也算是抢救回来的了。”
  “可不。”
  那之后,又是一段沉默,然后,我不知是两个人都没睡意还是聊的精神起来,很快放下了沉重的话题之后,我们又开始涉及到其他内容了。我发现林强懂得挺多,什么老四合院的建筑格局啊,什么风水与朝向啊,什么紫檀是帝王木,红木是人臣木啊,什么当年院子当间儿摆着几口大缸,养着多少只在他儿时记忆中存在过的白莲花啊……
  我听得挺入迷,随后听着听着就开始意识到话题的不对劲儿了。
  这要从不知为何聊到了老宅传说开始。
  我猛的问林强,不都说老屋子有什么特有意思的故事嘛,反正睡不着,干躺着也是躺着,你给我讲一段儿得了。
  林强想了想,而后带着特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并说,那你先把灯关了吧,讲完了咱就睡了得了,就甭开着灯费电了。
  我哪知道在他那特一本正经的表情后头有什么阴谋。
  很快的,一种类似于反特电影里常有的紧张气氛就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发展了起来,继而一点点酝酿,扩散,反特电影就慢慢成了恐怖电影,林强那张在透窗而入的月光照射下愈加显得苍白的脸让我没来由的一阵恶寒。
  他讲的哪里是什么老宅传说?分明就是现在仍在流行的那种吓人玩儿的鬼笑话!已经被拉到情节里去的我在他终于抬手指着门口不高不低喊了声“就是你!”的时候,虽没像个大姑娘般叫唤出来,却也是足够重的打了个冷战的。
  下一秒,在那张连坏笑都像傻笑的脸冲着我,展露出一种类似轻微歉意与成就感混合在一起的表情时,我只觉得,林强此时此刻,并不比跟川儿犯贱的嚼子那欠打程度低多少。
  于是,我抬起手来就给了他还在指着门口的爪子一巴掌。
  “操,你丫吓唬谁呢?!”我脸红了,也烫了,不是吓的,是为了自己刚才那打冷战的丢人样子让他尽收了眼底。
  林强没道歉,也没反驳,更没给自己找借口,他只是用多少受了委屈的眼神看向我,然后说,你让我给你讲鬼故事的……
  我急了。
  “我让你讲老故事,谁让你将鬼故事了?!你也甭讲了,你丫现在瞅着就他妈是一鬼!”
  我嘴上讨伐,然后抬脚在他腿肚子上来了一下子。
  那个之前还让我以为是个爷们儿的家伙,只是“嘿嘿”着,继而更傻的“嘿嘿嘿嘿”着躲着我的攻击,一直到贴到了床的最里面去了。
  我觉得我的所有拳打脚踢的欲望,都让他那一连串儿的傻笑声给莫名又迅速而且简单的压下去了,冲淡了,冲散了。
  林强,怎么瞧着,都仍旧是个傻呼呼的家伙,或者说,更傻了,傻透了。
  那天,我们的折腾在他冲着我简单赔了个不是之后就算是结束了,我没更进一步让他弥补我的精神损失,我感觉我们俩熟是熟了,却还未曾熟到可以胡搅蛮缠的地步。
  但是,有人可以胡搅蛮缠,而且是可以毫无顾忌的胡搅蛮缠,这人就是裴建军。
  第二天一大清早,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神清气爽的嚼子站在院子当间儿,用一句扯着嗓子的“共 产党员是压不倒的!!”把我喊得一激灵就坐了起来。
  但林强没有,他眯缝着眼,手搭着额头,眉头皱得挺紧,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摆了摆手,然后翻过身去,声音含糊回答了一句“血压低”。
  我不知道自己该无奈还是该笑,挺大的老爷们儿,低血压?头回听说。成,你低血压,我不,我得出去瞅瞅他裴建军大早晨起来的又抽什么疯呢。
  下床,登上拖鞋,我开门出屋,关好房门之后,我瞧着正在从自来水管子接水洗脸的家伙,瞧了片刻,我走过去。
  “哎,你丫有病吧,穷嚷嚷什么呢。”
  “哟,九儿,醒啦?”那张脸笑得该杀。
  “废他妈什么话呢,让你给喊起来的!”我抬手关掉哗啦哗啦响的水龙头,“你打鸡血了吧。”
  “嗯,昨儿晚上刚打的。”他拽过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哎,说正经的,我嗓子还成吧。啊?不比你差吧。”
  “你比我强多了,真的。”冲他冷笑了两声,我刚想问他川儿起来没有,就又被他打断了。
  “哎,前头那两句呢。”
  “哪两句啊。”
  “‘人民是杀不绝的,革命的火种是扑不灭的’,没听见啊。”
  “没听见。”
  “嘿——我白朗诵了我。”
  “你这叫朗诵啊?!”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川儿为什么有时候咬牙切齿想干脆活埋了这家伙了。
  “这不是朗诵是啥。”
  “野狼嚎。”
  “‘野狼嚎’?还坐山雕呢,你《智取威虎山》看多了吧。”他继续跟我耍贫嘴。
  “……少臭来劲,哎我问你,川儿呢。”
  “买早点去了。”
  “哦。”点了点头,我没多说话,身后跟着传来一声响动,回头看时,林强正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口。
  穿着大短裤和黑色跨栏背心的长头发男人抓了抓头皮,眼神有点涣散的看着院子当间儿的我们俩,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裴哥……咱大早清儿的,吼什么呢这是。”声音多少有些有气无力,林强问完话,再次打哈欠。
  “哦,我练练朗诵,提神醒脑的。”一甩手又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裴建军坏乐,“你是不是也觉得听这么一段儿特舒服。”
  “唉哟……饶了我吧……”低头揉了揉眼睛,林强晃荡着走过来,一直走到池子旁边,打开水龙头,接了捧凉水,抹了把脸。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漆黑的头发上就有那么几缕沾上了水滴,水滴在清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透亮。
  “没觉得舒服,倒是觉得怪耳熟的。”稍微精神起来一点儿的林强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耳熟就对了,《东方红》革命史诗里头的词儿啊,是中国人就得耳熟,不耳熟就白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了知道么。”
  我真想抽他。

qfll1987 发表于 2024-10-10 14:13:50

  因为他后头的话更加肆无忌惮了。
  “哎,强子,九儿晚上踢你没有?”
  “啊?没有啊……”
  “那他就是钻你被窝儿了吧,是不是?哎你别脸红啊。我这儿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九儿怕凉,等明儿到了冬天你看着的,他肯定钻你……唉哟!”裴建军一声惨叫,源自于我在他迎面骨上狠狠一脚。
  “你丫再说一句我就断了你的慧根信不信?!”追着他踹他,我在骂他的同时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了。
  “我信我信,得,得大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
  那回,我记得很清楚,林强瞧着我们俩疯闹,只是笑了笑,就没再多说什么,偷眼瞧见他在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没了兴趣再追杀裴建军了,然后,就在我刚停了追打,把动作减缓时,院门一开,提着塑料袋,端着小钢种锅的周小川就站在门口。
  嚼子立刻狗腿子一样的跑过去接东西了。
  “我刚才听见院儿里嚷嚷,是你们吧。”把装着油条的塑料袋和装着豆浆的小锅一并交给裴建军之后,川儿问了一句。
  “问你们家裴建军吧。”我懒得解释,早点的香味儿已经把我的注意力尽数吸引走了。
  “哎,我可是清白的啊。”已经走到小厨房门口的人赶紧澄清自己。
  “嗯,你多清白呀你。”川儿没有反驳,只是笑笑之后转脸看向我和林强,“那什么,吃完早点,歇会儿,咱们……找个曲子练练,磨合磨合吧。”
  “成,我没意见。”答应着,我往小厨房走。
  “那,林强,你呢?”有点谨慎的看向似乎低血压减轻一些的人,周小川追问。
  “啊,我也没问题。”林强点头,随后习惯性的拢了一把头发,“还是叫我‘强子’吧,我习惯别人这么叫我。”
  后头,林强和川儿又聊了些什么我就印象不深了,我只记得那天的豆浆格外香醇,油条格外焦脆。
  虽然嚼子说我见着饭就老实的时候我总是不承认,可实际上,幼年时代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捱日子的境遇,让我确实在物质生活稍稍丰富起来之后,就再也不想亏待自己的嘴了。于是,我成了队里的零食仓库,谁嘴里没了滋味儿,想嗑俩瓜子儿,嚼片儿山楂的时候,我总是能随手就掏出来一把递过去。嚼子也说过什么“邪行了啊,你就这么揣,怎么就不见长肉呢。”,我很臭美的说这是天生的,你嫉妒吧,但心里却明白,起根儿上就没伺候结实的身体,想单靠后天弥补,恐怕是不那么容易补起来的。
  那天,我们确实在早饭过后尝试了一下彼此的配合,没找我们自己写的曲子,因为怕林强不熟,于是,我们选了一首彼此都足够熟悉的《一无所有》。
  这首歌,我唱过无数遍,我们都唱过无数遍。多年之后,和川儿僵持着的嚼子,在非典时期,在那尴尬的访谈节目上,也选择了这首《一无所有》来唱。我知道,那时候,他是别有深意的,没了川儿,他也就一无所有了,而至于刚刚凑到一起的我们四个,确实也可以说是除了彼此,除了彼此都具备的干劲儿与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一无所有的。
  二十啷当岁儿的小年轻,唯一拥有的就是不知何谓退缩与顾虑的,冲到愚蠢的精气神儿。
  那次的首回磨合,让我不轻不重激动了一把,川儿的贝斯我听惯了,放下不谈,嚼子的吉他有日子没听到了,就是觉得足够刺激,足够提神,最起码比他早晨起来吼的那一嗓子提神。而说到林强的鼓,我还真的没有想到过,那会是那样的激情澎湃。
  我从没想过,在那样一个虽说英挺却总显得傻乎乎的外表下头,居然会潜藏着如此无法抗拒的力量,那力量在音乐的激发下,化作鼓点儿迸发出来,就震撼了人心,震动了灵魂。
  我唱完最后一句歌词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可以听得见脉搏的跳动声了。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刚抬手轻轻捏住了还在震颤着的镲片,从一堆鼓里抬起头来的林强,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我想说一句真痛快,真是太痛快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让嚼子抢了先。
  “怎么样,啊?我说什么来着,我们强子就是一人才,川川,你发表发表意见。”碎嘴唠叨的家伙摘掉吉他,满脸幼稚的兴奋。
  “嗯,还真成,真的,除了里头有个地方快了一点儿,别的……都挺没挑儿的。”川儿笑着表示认可,我不知怎的,听着他的话,自己会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九儿也是,九儿也特棒吧,啊?强子?听听那小嗓子多亮堂。”嚼子靠过来,好像在臭显摆一样搭住我的肩膀。
  “嗯,听着……真是挺爽的。”林强的赞同似乎更让嚼子来劲了,他干脆把我推到了架子鼓边儿上。
  “实不相瞒,九儿可是我们压箱底儿的宝贝,川川当初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生拉硬拽把他弄来的,来来来,好东西分享分享,你也搂他一个~他个儿小,搂着跟个小孩儿似的,特能让你找着当大哥的感觉。”
  我当时就觉得火山爆发了。
  不是气的,是窘的,是尴尬的。
  我在林强也觉得尴尬之前一回身,抄起折叠着靠在墙边的电镀椅子就要打嚼子,被攻击的对象坏乐着冲到门口,拉开门就逃出去了。
  我追了两步,没有继续追下去,放下手里的折叠椅,我努力平息混乱的呼吸。
  我听见屋里周小川在很无奈的跟林强解释我和嚼子在一起这种情况的发生会是多么经常,然后,我听见林强只是低低的笑了两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知怎么了,那天,我就是挺长时间的,都没好意思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卿渝 发表于 2024-10-10 14:17:02

  第五章

  我想,万事开头难,可能是天下皆准的真理,“桥”最初的那些日子不可谓不折磨人,我们的排练时间并不足够多,虽然在深宅大院之中会有种做了海外天子的悠然,可平房传声的“便捷”让我们仍旧不敢从早练到晚。周末,工作儿的都歇了班儿时,我们就更是只能跟着“歇班儿”,嚼子曾说过“这倒不错,咱们作息时间这么规范,倒是对身体有好处。可就是干点儿什么都得躲躲藏藏,还得等别人家都工作了,真跟做贼的似的了”,听他那口气,看他那表情,我跟着笑,强子跟着笑,川儿也跟着笑,只是唯有他一个,是苦笑。
  川儿是个好强的人,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如此佩服他的原因,他是个明明心里不那么坚强,却仍要表现的比谁都坚强的家伙。可能这类人最难扳倒,或者说就算你把他扳倒了他也能咬着牙爬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有股韧性,好像竹子,虽不刚强,却最难折断。
  川儿在我心里的地位还是很高的,虽说在后来我曾经那样生拉硬拽的想把他从这个高位置上扯下来,还妄图恶狠狠踏上一脚。可到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周小川这个人,仍旧没来由的让我佩服,因为即便是在我由于惶恐或愤怒,崩溃的要露出利齿来咬人的时候,他仍旧镇定到让我害怕。
  嚼子,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可以定位成酒肉朋友的人,也是个可以说是出生入死的弟兄的家伙,甚至有时候还可以说他是个能和你坐下来,任由你诉诉衷肠倒倒苦水的对象。他贫,于是你不觉得他有架子,他欠,于是你不觉得他多高尚,他嬉皮笑脸,于是你也敢放心大胆和他一道嬉皮笑脸,他偶尔会义薄云天做出点儿两肋插刀的事儿来,于是你知道这孙子有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综上所述,裴建军在我心里的地位始终不能突破川儿的高度,他跟我齐平,他是我一个开玩笑时最无所顾忌,火撞顶梁门时最豁得出去可以将之赶尽杀绝的人,他是我的哥们儿,铁哥们儿。
  至于强子。
  强子,我都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跟着裴建军一起这么叫他了,可能就是得益于年轻人的自来熟,还有那种“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双手擎”的傻劲儿,在不懂繁文缛节,也从不瞻前顾后的年纪里,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然后就越来越熟悉了。
  嚼子曾经很不要脸的搂着强子肩膀说什么“哥们儿啊,俺的弟兄啊,你让九儿给勾搭跑了,你扔下你哥不管了,你不够意思”等等等等欠抽的话,那时林强只是笑着说“哪儿能啊”,我只是很臭美的说“牛逼你把他给抢回去啊”。
  我还记得当时嚼子很诧异的看着我,继而很委屈的看着川儿,终于奔去腻歪在川儿身上对于我的恶形恶状进行血与泪的控诉了。
  我还记得川儿起初是努力挣脱,然后是不再耐烦,最终给了那帖狗皮膏糖一脚,送了他一句“你滚!”,待到黏糊糊的人总算老实下来,他便红着脸坐到一边去调试贝斯弦了。
  我在这边偷笑,林强在我旁边莫名其妙。
  他没我眼尖,更没我了解这两个人的动向,他不知道川儿和嚼子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有一腿”的典型。但我很清楚,就在嚼子发现我和林强开始不对劲儿了之前,我就很清楚,要说周小川和裴建军之间任嘛儿没有,我绝对不信,打死我我也不信。
  九十年代初的中华大地,还是保守的人占绝大多数,保守的思想占绝大多数,我都不知道当时我哪儿来得那么“开放”与“进步”的想法。或者是我和他们俩太熟悉,熟悉到都不觉得这俩人黏在一起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再或者,更近一步说,我心里的定位是,他们俩不黏在一起才不正常呢。两个穿着开裆裤,挂着屁股帘儿的年岁里就已经黏在一起的人,他们理所应当继续黏下去,分开了,才是没有了天理。
  于是,我偶尔对他们俩的“取笑”,倒更像是一种纵容了。
  再回到最开始说过的,我们那可怜的,紧张的排练时间。
  其实即便是这点时间,都没有最终完全归属于我们,迫于资金的问题,我们开始各自找额外的工作。最先谋到生路的是嚼子,他凭借自己的脸皮厚,从居委会生磨硬泡来一个替煤气站送煤气的活儿。那是个绝对的力气活儿,有钱人家一个电话,他就得扛起煤气罐给人家送过去,平常人家儿买了蜂窝煤,他也要蹬着板儿车帮人家拉煤,有时候我瞧着那小子脸上和领子上的煤灰真是觉得有点儿替他窝囊。这话我跟川儿说过,可他只是很大方的笑着说“他也该锻炼锻炼了,再说了,谁让他不老老实实挨上海念书,非跑回来,自作孽不可活。”
  我听着川儿说到最后那若隐若现的颤音,看着每次嚼子汗流浃背推开院门儿进来,川儿眼神深处的心疼,还有总是会及时准备好的温热的洗脸水……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川儿疼嚼子,我不傻,我看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个找到工作的,是强子,他会开车,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优势,可能现在车本儿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但在那时候,还是找工作的一个便利条件,于是,在一家送货站谋到职位的强子,开始了做司机兼搬运工的日子。
  我并不偏向,但我觉得,他这个工作,并不比嚼子的轻省多少。也许不会蹭一脖子煤灰,也许煤气罐上的油泥不会腻在领子上洗也洗不掉,可当他也汗流浃背推开院门儿进来时,我知道,这一天,他最起码又绕着北京城跑了多半圈儿。
  我和他,差不多是前后脚找到的工作,相比之下我算是走运的了,四条把口儿有家卤煮火烧铺子,我有回路过的时候正瞧见招工的告示贴出来,该说是命好嘛?总之,我就这么机缘凑巧的,开始给饭馆做采买了。采买,是个很文明的说法,简而言之,俗而言之,就是跑腿儿买菜的。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为了找一家最便宜的菜市场,是如何蹬着小三轮满城晃荡的,忘不了我为了买最物美价廉的菜,是如何想尽办法和卖菜的磨破嘴皮子砍价儿,还豁出去厚着脸皮非让人家再饶上我两棵的;更忘不了我在腥气四溢的生肉水产棚子里,亲自下手去拨弄那些渍着油花儿,汪着被冷水冲淡了的浅粉色血水的生肉、大肠、和烂七八糟我想起来都想吐的内脏的。那些几乎是日日都要经历的事儿,让我在烦恼之后麻木了,在麻木之后,终于无所谓了。
  能有钱挣,我还管那许多干什么。
  那期间,一直不好找到工作的,是川儿。
  说起来也邪了门儿了,要说嚼子容易找到工作是因为一看就长着个做苦力的脑袋,强子容易找到工作是因为有一技之长,我找到工作是老天有眼怕把我饿死才赏赐我一个捡来的活儿干,可周小川呢?他不该说是时运不济吧,但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就是在四处碰壁。
  嚼子曾经说过“无所谓吧,反正我们仨都有事儿干,就不缺钱花了。”,我也在一边补充说“川儿,你甭为这事儿上心,犯不上。”,强子也跟着说了句“就是,再说,总得留一个看家的。”可周小川的表情却在告诉我,他明显还是不能释怀。
  川儿的工作问题,直到第二年才得以解决,那是九一年夏天,右安门的商务会馆建成之后,他才终于成功找到了客房服务的差事,而在那之前,他都一直是个轻度郁闷着却还要硬充快乐与向上的队长,兼后勤。
  做队长,他没的说,联系演出场地,组织排练,他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唯有后勤,他做起来想必不是那么舒坦的。川儿虽说隐忍,却也足够大男子主义,他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高的,于是,我能猜想到他是带着什么样儿的心情一边收拾屋子买菜做饭,一边在矛盾中告诉自己这都是他应该做的的。
  川儿挺不容易,我这么想。
  四个人凑到一起的时候,我们不敢把时间浪费在喝茶聊天看电视上,排练成了辛苦之后最大的消遣,“消遣”之后,除了躺倒像死人一样睡死过去,我们什么别的都不想干了。
  仰仗着年轻,我们没觉得这种日子有多么难熬,而过了这么些年之后,再想起来,不管是年轻也好,难熬的日子也罢,都早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所在了。
  我并非苦大仇深不愿回忆过往的人,我只是在每每回忆过往时,都会有一些不愿意,也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的淡淡的伤感和酸涩而已。
  嚼子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能不轻弹就不弹,等到非弹不可了,该怎么弹就怎么弹吧。我从来没忘过他这堆臭贫的话,我骂他臭贫,却暗暗赞同了他的观点,我有泪不轻弹,然后在忍不住了的时候,也是真的没有吝惜过自己的眼泪。
  嚼子说,从来没见过比我更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人,我皱着眉问他是不是在暗讽我像个娘儿们似的,他说没有,绝对没有,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九儿,你是个爷们儿,你比爷们儿还爷们儿。
  我给了他一个虚晃的天马彗星拳,然后多一句话也没说。
  我留长头发,可我不是娘儿们,我是个爷们儿,但比我爷们儿的,我想,还大有人在。
  弱智都能猜出来我要说谁,我要说的,就是林强。

艹我家祎 发表于 2024-10-10 14:22:01

  他那浓眉大眼,那薄嘴唇直鼻梁,那打鼓时候会凸显出来的前臂上的静脉血管,都让我觉得他是个爷们儿,虽说他的行为有时候还没我激烈,但我想,那甚至是带了点儿窝囊气的傻样,反而让他更像个地道的北方汉子,话,未必多,但是事儿,可一样儿也没少做。
  他认认真真跟着排练,不管跑到哪儿去演出都跟着忙前忙后毫无怨言,日子过得不济的时候,他没埋怨过,日子过得舒心起来的时候,他没纵情享乐过,虽说有时候他会笨拙的配合一下嚼子的抽疯举动,可那些举动并未让人反感,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让人觉得他可爱起来了。
  “这就叫‘那啥’眼里出‘那啥’。”嚼子特人模狗样的摇头晃脑。
  “‘哪啥’,你说清楚了。”我向他逼近。
  “只得意会,不得言传……”故作恐慌的,用接近虚弱的语气说着废话,嚼子躲到川儿旁边去了。
  我懒得跟他计较,我也懒得生气,要是真跟裴建军生气,度量再大的人也气死十回八回的了。
  白手起家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那段时间,我们过得足够清贫,却也足够充盈。
  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歌词成了我的专利,嚼子负责曲子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任务了。我也问过川儿干吗这么安排,他只是笑着说“你有天赋。”
  且不说我听了之后多多少少的有那么点儿飘飘然,可渐渐的,我开始投入到这种创作的快乐中去的现实倒真的是让我有点肯定了自己一回的。
  “兴许是你爸的遗传吧。”有一次,几个折腾了一天的人一起跑去附近的一个浴池泡澡时,强子靠在大池子边上,在水雾迷蒙中这么说我。
  “是嘛。”我笑了一声,“有可能。”
  那天,已经很晚了,上午各自打工,下午简短的排练之后,我们收拾东西去了一家时常在那里演出的酒吧。其实那天晚上的演出并不算是多么成功,因为酒吧里客人并不是特别多,可对于急切渴望得到认可的我们来说,那次的气氛就算是足够热烈了,我们跟着掌声来了劲,几首歌下来,竟然丝毫不觉得累,直到几个人从酒吧出来,在街边儿小卖部买了啤酒,一人一瓶边走边喝边笑边聊,才发现月亮早就已经悬在半空了。
  “今儿怎么样啊同志们?!”嚼子喊了一嗓子,打了个嗝儿。
  “个人感觉,没治了,没治了,没治了……”我很配合的回应,还借着酒劲儿制造可笑的回音效果。
  “是挺好。”川儿喝了一口啤酒,然后转脸看向我们,“吃点儿夜宵去吧,我请客。”
  “只要不吃卤煮,什么我都奉陪到底。”抄起酒瓶连喝了好几口,我觉得脑子虽说有点儿发麻,但是通体舒畅。
  “卤煮多好吃啊,人间极品啊那是。”嚼子凑过来搭住我肩膀,“你是不是天天吃,吃伤了?”
  “吃不伤,我闻伤了,见天儿介在后厨泡着,我老觉得我一身的大肠味儿。”没有推开他,我喝干净瓶子里最后一口酒,然后很抽疯的嚷嚷着“人间大炮,放!”,一甩手就把瓶子扔了出去,墨绿色的玻璃酒瓶在路灯光影下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嗙当——哗啦,在墙角摔了个粉碎。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嚼子嘿嘿着松开我,然后用那种代表性的流氓表情开始臭来劲,“我刚就觉得你喘气儿都有点儿特熟悉的味道,你不提醒我我还真想不起来是大肠,完了完了,九儿,你完了,你嫁不出去了。”
  “滚操!”我踹他,却一脚蹬空,“你丫才他妈要嫁人呢!你丫要嫁就得嫁给川儿,除了川儿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你!”
  “他想管我也得答应啊是不是。”嚼子继续坏乐,接着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林强,“哎,强子,要不九儿就匀给你得了,你看呒们这小模样儿长得,多没挑儿,沉鱼落雁是闭月羞花,十里八村儿人见人夸。”
  “姓裴的你丫作死呢吧?!”我朝嚼子扑过去了,他一边笑一边躲闪,还要顾及手里的酒瓶子不至于不留神扔出去,我们连追带打,直到川儿发了话,让我们留神别摔着了才算暂时休战,但嚼子对我的言语攻击并未停止。
  “哎,要说九儿这两年好多了,撒酒疯顶多也就是踹人,原来,哎,强子,原来你知道他一喝多了就爱干吗嘛。嘿嘿……九儿,你自己说。”
  看着他那张需要用鞋底子来爱抚的脸,我有了点儿恼羞成怒的感觉。
  “不用说!”我嚷嚷。
  还用说吗,他无外乎就是又要拿我在他某一年寒假回家,聚餐的时候解着恨的亲了他一口说事儿了,可那次并非我自愿啊,是在川儿的怂恿之下啊。再说后来的几次印象深刻的醉酒,我连川儿也亲过好几回的终极原因,还不都是他裴建军次次将我的军,惹得我到最后脑子一热就胡来嘛。
  “这还用说嘛?!”我又嚷嚷。
  可能我是让音乐的余韵搅拌着微不足道的酒精浓度产生了化学反应,结果酒劲儿腾地烧了起来,也可能我是在夜色里来了精神,怕黑的轻微紧张加之那酒劲儿,就成了胡来的催化剂,更可能是我那一刹那间根本就没了顺向思维的能力,总之,我在嚷嚷了两声之后,大步走到林强面前,揽过他的肩膀,抓着他的长头发,扳过他的脸,结结实实,实实在在的,在他脸颊上硬亲了一大口。
  “……九儿。”开口的是嚼子,他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里,用沉痛的表情看着林强,又用更加沉痛的表情看着我,继而走过来,拉着林强的手说,“强子,感谢你为了乐队做的牺牲,也恭喜你终于和我们一样成了九儿的嘴下鬼,从此以后咱们要更加心连心手挽手,为了革命事业而奋斗啊,好同志。”
  川儿在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轻轻笑着,强子脸上是干巴巴的傻乎乎的笑容,嚼子说完,回头看着我,准备逃跑。
  “看他妈什么看!”我干脆来了勇气,“一羊也是牵,俩羊也是赶,亲了,老子就亲了!你把我怎么着?!”
  “没说要把你怎么着啊,我们强子幸福还幸福不过来呢,是吧?”嚼子更加来劲。
  “是,是,幸福着呢我。”林强出乎我意料的点了点头,然后单手抹了把脸,稍稍转过头去了。
  看着他脸上残存的傻笑,我突然一阵云里雾里。
  “行了,都别闹了。”川儿发了话,“要不咱们找个澡堂子泡泡吧,一身酒味儿。”
  “谁请客啊?”嚼子立刻问。
  “我呗,我冤大头呗。”川儿故作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往前走,“跟紧了啊,谁最后一个就不请谁了啊。”
  “哎~!来喽~!”嚼子第一个追上前去了。
  “走吧。”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林强就走到我旁边,轻轻拉了我一把。
  我跟着他,迈开了脚步。
  那天,我们还真找着了一家营业到半夜的澡堂子,爱泡集体澡的大叔大爷们都回家了,大池子里就只有几个看似下了晚班的工人在边泡边聊,我们带着酒气下到水里,然后一个个都很快被热水蒸腾起来的雾气弄得飘飘然起来。
  “九儿,别忘了,嚼子新写的那个曲子,你从明儿个开始,抽空看看给填上词吧,给你一礼拜,够么?”川儿有点懒洋洋的说着正经事。
  “嗯。”我点头,“我尽快。”
  “……咱的词,都是你写的吧?”林强突然发话。
  “啊,哦,也不是,我加入之前都是川儿自己写。”
  “哦……”
  “后来才换成我。”
  “嗯。”
  “九儿这叫天赋。”川儿在一边补充,然后打开嚼子非要给他擦背的爪子。
  “兴许是你爸的遗传吧。”强子靠在大池子边上,在水雾迷蒙中这么说我。
  “是嘛,有可能。”我笑了一声,然后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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