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 BY viburnum 【完结】
~Story 1-他叫欧阳明健~常言道,“贵人语迟”。似乎有这句话在,就注定了他欧阳明健天生来不是个贵人,或者说,他就不是个当贵人的料儿。六七个月就学会了说话,九十个月就学会了走路,等到一岁半的时候,他已经穿着开裆裤满胡同跑了。
欧阳明健家里并非大富,更无大贵,普通的工人阶级家庭没有赐给他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特权,唯一有点特殊的,是他多多少少还有点少数民族血统,他那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姥姥祖上是满清子弟,但这似曾相识的贵族血脉流传到欧阳明健这一代,已经少到可怜,少到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了。
于是这个身后头挂着屁股帘儿满胡同跑的崽子从不记事到记事,从不懂事到懂事的这若干年之中,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祥瑞之兆降临在他头上。也有嘴欠的人在背地里说什么这孩子说话太早,看来不是贵人命的片儿汤闲话,但对于只是热衷于用那双过于纯粹与洁净的眼睛去认知这个过于繁杂与肮脏的世界的欧阳明健来说,什么祥瑞,什么贵气,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非要量化,祥瑞和贵气还不如他手里的一根儿小豆冰棍儿或者一串糖葫芦有价值。所以,潜意识里知道熟悉的人都给他下了个命贱定义的欧阳明健,到后来甚至是乐于被这样认为的了,并且还有种以此为借口或是哗众取宠资本的倾向。
也许,这正是后来,穆少安皱着眉头粗着嗓子红着脸说“狗屁‘明健’,你丫是‘命贱’,天生一条贱命,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
后头的话穆少安始终没能说出来,因为欧阳明健每每都会在他还没说完时就开始傻乐,说来也怪了,打小儿放浪成性的他把命贱当资本的同时,并不能忍受别人这样当面说他,可唯独穆少安能享有这个特权,于是,“天生来的一条贱命”这样的定义,就成了只能从穆少安口中说出的存在,欧阳明健每当听见这样的评价,只是傻乐,而且乐得相当傻。
其实说起来啊他欧阳明健也算是个聪明孩子,但凡脑壳有问题他也不可能说话那么早,可套用从小学开始每一位教过他的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把脑子用在正经地方呢?他没在战争年代出生,也没有赶上动荡的岁月,他是在我们这个伟大祖国刚刚开始迈出改革开放步伐的七十年代末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是幸运的一代,他是祖国的花朵,但是,很可惜,这个小花骨朵儿把绝大多数吸收来的养分都用在学习以外的地方了,就比如上课看闲书,接老师下茬儿,在穿着打扮上和校纪校规玩儿擦边球等等等等。二年级,他拿绷弓子打碎了学校楼道的玻璃,三年级,他把一个同班同学推下了领操台险些摔成脑震荡,五年级,他在校长室门口甩国骂被拿了现行,六年级,他把一直让他看着不顺眼的班主任的自行车车胎上按了二十六个大头钉……
“小兔崽子你早晚得进局子!!”这是当年在给班主任换了新车胎之后,他那火冒三丈的老爸说的话,当时欧阳明健并不以为然,他想他不就是一阵儿阵儿的有那么点儿玩儿大法了嘛,这有什么的,离犯法还远着呢,于是,胆大包天的半大小子依然时常折腾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天地如何翻覆都好说,关键是如此这般的折腾着实耽误学业,好在欧阳明健同学很幸运的赶上了小升初免统考的政策,结果,虽说小学毕业时成绩单上满目的不尽人意,但他还是有中学念的,只是,那时还处在青春期开端狂躁驿动叛逆与自甘堕落中的欧阳明健,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更没有感谢政府感谢党给了他这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想的,只是上了初中之后……应该可以玩儿一些更刺激的东西了吧。
事实确实像他想得那样,进入中学大门之后的他果然开始愈加狂躁,愈加驿动,愈加叛逆,愈加自甘堕落了,并且,得益于那些跟他小学时同学中学又分到了同一所学校里的孩子们大肆宣传,欧阳明健在初一的下半学期已经成了声名远播的人物,很快,少年独有的,对于哗众取宠的喜好让他更加张扬外露,更加肆无忌惮。初一时,在课堂上就敢和老师顶嘴,初二第一学期,和社会上的闲杂人等往来,染上了烟瘾,第二学期,为了所谓的哥们儿和别的班的学生动了手,抄板儿砖开了人家的瓢儿之后,光荣的背上了严重警告处分。初三上半年再次打架,处分升级成了记过,等到初三下半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已经烟不离手的欧阳明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许应该可以掌控在指间的命运和光辉的未来,已经被那根儿白过滤嘴儿的“中南海”给几乎是很彻底的取代了。
也有自认为有点子耐心和崇高的职业道德的老师或是校领导尝试着找他谈,但已经对反抗一切压制与管教上了瘾的欧阳明健,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那些谆谆教导和关切目光中的善意,他认为这不过是不能忍受他的离经叛道,不能忍受他简直可以和孙大圣并驾齐驱的英雄气概,这只是嫉妒,没错,就是嫉妒,所以我没必要拿眼皮儿夹你们这些狗屁领导,更没必要去好好回答你们提的狗屁问题,准确一点来说,那些问题简直就是狗屁都不如。
“你父母对你的问题怎么看?”“你就没考虑过给家里抹黑?”“你在耽误自己的未来你知道吗?”“你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的。”“你不要等走上了犯罪道路再后悔。”……
一阵强烈的耳鸣。
“我爸妈离婚了,就是因为在管我的问题上意见不统一。”“他们没考虑过我,我干吗考虑他们?”“我从上学第一天就开始耽误自己了,耽误到现在你们宰了我我也补不上了。”“靠,您就让我越陷越深吧,我乐意,我乐意破罐儿破摔谁也管不着。”“犯罪?那干脆我现在就犯个罪让警察把我带走得了,也省得给您添麻烦,多好。”……
诸如此类。
欧阳明健心烦意乱的时候嘴上也就没了看守的门神,于是在多次教育的尝试全都以失败告终之后,校方终于认输了,班主任开始对迈进门口就能看见那个瘦高挑儿、头发乱七八糟、满脸都写着不良少年四个字的欧阳明健这件事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班里同学怕他,他的所谓的弟兄们把他当成偶像的同时也在偷偷笑他傻,因为那些孩子虽说也闹腾,可学习并不敢轻易放手,结果,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欧阳明健,直到拿到了一模的成绩单,看着上面理所当然的一堆超级低分,然后和那些狐朋狗友的还算说的过去的成绩做了个小小的对比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九年的求学生涯,是真的都糟践了,自己对于是朋友就一定会跟着他一起不事学业的幻想,是真的都破灭了,更准确一点应该说,他压根儿就没有过一个朋友!他有的只是一群党羽,只是一群热衷于借他的无法无天给自己行一点方便的小人!
……不。
不对。
应该说人家才是真的聪明,甚至该说是精明的。
于是,明白过来的欧阳明健,人生中头一回觉得自己是真的……把自己的命给糟蹋贱了。
他在一刹那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然后,等那一刹那过去之后,他脑子里像是让人给钉进了一根硕大无比的大头钉,就好象当初他在班主任的自行车胎上钉上的那种,啊……钻心的疼,果然。
欧阳明健蹲在旮旯抽了一盒中南海,给了自己五六个大嘴巴子,把手里的空烟盒揉了个稀巴烂之后,他做了平生第一个正确的决定。
和周围所有党羽断绝了来往之后,他开始恶补了,虽然他明白自己这是临时抱佛脚,希望不大,痛苦不小,但是,他那时候可以说是有股子疯劲的,这是一种青春期进入了高潮时才会有的狂野的报复心,对,他要报复那些背着他一本一本做练习题的兔崽子们,他要利用毕业考试前这最后的一个月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条红灿灿的血光大道一直通向某一所高中的大门,就好象国庆阅兵式上,国家领导人们走过的大红地毯一般,对,他欧阳明健就要走上那么一条路了,他就要走向源于报复心,却也得益于报复心而营造出来的略微光辉灿烂了一点的未来了,他将一路披荆斩棘,降妖捉怪,他将如同英勇的革命先烈一般在最后一刻体验豁出去了的感觉了,他要豁出去,反正现在除了豁出去,他也没有更精彩的事情可做……
欧阳明健,熬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之后,他拿到了中考的成绩单。
革命果然是正确的,他看着那些不如他的前党羽们看到他成绩时的讶异表情,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报复带来的至高无上的快感。
比偷着看毛片儿的时候自那个啥还快乐似神仙。
欧阳明健在心里这么想。
……
说到这里,不难看出来,其实欧阳明健是个很单纯的人,虽说时常玩儿大法了,可他并不坏,他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是个满嘴说着我无所谓内心深处却在乎到不得了的典型,他是个看上去什么都不过脑子,甚至可以说是没脑子,实际上却想得比谁都多,想法还比谁都复杂的奇怪生物。“要不说你丫就是天生来的一条贱命呢……”他曾这么责骂自己。
责骂之后,欧阳明健依然是欧阳明健,依然给人不在乎、无所谓和没大脑的假象,依然背着不良少年、问题学生甚至社会渣滓的恶名,依然戴着玩世不恭、无法无天和看似分外冷漠与坚强的假面具生活。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依赖这样的一个假面,或者说是个外壳,更深刻一点,那是个保护层,欧阳明健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里面,藏在犹如羊水一般给人飘飘欲仙的安全感之中,然后,让戴着面具的自己野蛮的应对一切压力。
这面具没人能帮他摘掉。
直到两年之后,在从高中退学前,被穆少安用冷冷的,却也若有所思一般的眼神凝视着,听到他口中那句“你其实一点也不坚强”后,自己躲在厕所的隔间默默抽烟,默默哭泣的欧阳明健,才真的明白,自己人生中的前十七年,过得有多么愚蠢,尤其,是躲藏在面具后面的那些日子。
原来,他不敢面对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
这些,是一个经历了很多很多同龄人未曾经历过的种种的半大小子最沉痛的自我判定。
真的很沉痛,沉痛到悲哀。
欧阳明健绝望过,明白自己好像甲壳虫一般外在强硬内在软弱的他,在那之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内维持着这种绝望,他绝望到不敢期待有个人能来拯救他,来释放他快被自己憋死在面具下面的真实自我,他就这么混了好多年,从十七岁离开学校,直到十三年之后,重新在那个命里注定了的胡同口,遇见了那个命里注定了的男人时,他的命运,才真的有了实质性的转变。
可那时候,他已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了。
“我老了哈。”抓头发的时候,腕子上的手铐让他觉得好不自在。
“……没那么老。”对面的男人依旧用学生时代那最后一瞥时冷漠而且似乎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
“……没想到吧……”这话是说他自己?还是说对方?
“嗯。其实……”欲言又止。低头的时候,大沿帽挡住了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睛。
欧阳明健没有去追问“其实”后面的内容,他想给对方,也是给自己一个痞子一样的笑,可不知怎么的,嘴角上扬的时候,嘴唇开始颤抖了,然后,他前所未有的,有想哭的冲动。 ~Story 2-他叫穆少安~
这个正坐在办公桌后头,一脸旧社会表情瞧着对面戴着手铐的男人的男人,叫穆少安。
他是个警察。
可能他最初并不打算做警察,尤其是片儿警,但在高三申报志愿的那年,他顶着家庭学校和自己给自己的压力,抹掉了原本在第一志愿的人民大学历史系和第二志愿的政法大学刑事法学院,把他的人生定向转移到了警院,然后,在毕业之后拒绝了家里要通过某些很野的路子帮他找个市局里轻省活儿的提议,只身进了某个有着大片平房的住宅区,当上了被这大片平房包围着的小派出所的最年轻的片儿警。
那么穆少安究竟是为了什么放弃了大好的前途自甘堕落的呢?
这恐怕还要从他刚上初中的时候说起。
穆少安家里有钱,而且是很有钱,他上初一时,有一次在他老爸的总裁办公室玩儿,签了手头最后一张交易额在七位数以上的合同之后,他那个某种程度上有点国家领导人气质的父亲大人回过头来跟在一旁沙发上看漫画的儿子说:“少安哪,你要是考上北京四中,楼下那辆奔就是你的了。”
当时穆少安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下定决心不管考哪儿也不考四中。
他就是这么个怪孩子,你可以说他不屑权势,视钱财如粪土,甚至连粪土都不如,好吧这是骨子里的流氓无产者天性;你也可以说他这是青春期反抗意识过于强烈,强烈到分不清好歹,好吧这是生长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独生子女的特点;你还可以说他这是傻,傻到不明白当今社会“大团结”是可以让人跪下来管你叫爹叫妈叫祖宗的杀手锏,好吧这是生活环境过于优越没见过穷苦大众的孩子单纯到弱智的表现;你更是可以说他这是蠢,蠢到可以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自甘堕落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好吧……随你怎么说吧。
总之,十二岁的穆少安在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以为用物质诱导出了自己儿子的斗志的老爸,简单的“嗯”了一声之后,就给自己三年后的去向下了定论。
要不怎么说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呢。就在穆少安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自己的大富之家和被他气到连买卖都快做不下去的亲爹以及对他亲爹这种状况担心不已的亲妈,一声不响进了郊区那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寄宿制高中。
反正,淡定也好叛逆也罢,穆少安这个怪小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要走他自己想走的路,而且不在乎旁人眼光。
然后,在开学典礼上,长了个大高个儿,被安排在班里队伍最后一排的穆少安,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清楚主席台上喋喋不休的校长到底是不是谢顶双下巴的时候,那个乍一看上去是不良少年,仔细看还不如乍一看的家伙出现了。
发型说不上是时尚还是凌乱,表情说不上是颓丧还是狂妄,五官说不上是个性还是寒碜,走路说不上是有派头还是故意晃荡……
校服敞着怀,衬衣领子一边翘起来一边还压在西装里头,没有领带。
穆少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被整整齐齐打好的领带,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等到那个不紧不慢走到他旁边,看了他一眼之后站定了的家伙似乎真的是站定了之后,他就不只是想叹气了。
低头时,看见那条皱巴巴的西装裤,一边的裤腿上还沾着不少灰尘,皮鞋倒还算是干净,虽然有一只没有系好鞋带儿。
“我靠……这人缺不缺啊……”他默默想着,淡淡笑着,然后哼了一声。
“……你丫哼谁呢?”旁边很快来了找茬的疑问。侧脸看时,那个校长致辞都敢迟到的家伙用典型的不良少年的眼光看着他。
“我哼校长呢。”穆少安很欣赏自己反应如此之快,表情如此之淡定,“他刚念错一个字儿。”
对方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之后用稍微软下来一点的口气问了句:“你们家挺称的吧,报到那天我瞧见一大奔送你来的。”
穆少安很惊讶,他没想到乱乱哄哄的报到过程中还会有这么个不良少年注意到他而且还记住了,惊讶之后他又哼了一声,。
“有钱也不是我的,管蛋用。”他说。
这是实话,他是个同龄人中难得的明白孩子,但这句实话显然让旁边的人比他刚才还惊讶。
“操,没享福的命啊你,要是我……”后头的话那家伙没说出来,恐怕是他也觉得这么说一个刚认识的人不太合适,但穆少安并不在乎。
他轻轻笑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低声这么说。
旁边的人半天没搭腔,但是用余光可以看到沉默之后有个点头的动作。穆少安脑子里稍稍空白了一下,然后侧过脸,瞧了瞧对方露着喉结和锁骨的衬衫领口。
“你领带呢?”他问。
“啊?”有点滑稽的迟愣,接着是一通浑身上下的翻找。终于从裤子兜儿里掏出来那条皱皱巴巴的布条来时,布条的主人咧着嘴开始傻笑,“忘一干净。”
“……系上啊。”那傻笑让他皱了皱眉头。
“我靠我不会成吗。”很痞气的语调,更为滑稽的表情,惹得穆少安更加皱紧了眉头。
“……就那么……嗯……就是……”先是比划了一下打领带的动作,却发现肯定不会被这家伙理解,又想把自己的领带解开给他示范一下,却也觉得欠妥,直到一只手伴着得寸进尺甚至还有些耍赖意味的表情把那条领带举到他眼前,穆少安才意识到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对于某路傻缺人,你给他解释还不如你抽他一顿,可你抽他一顿也未必能让他明白,所以如果你目前还磨不开面子骂他一句傻叉儿,也不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替他做这件事。
用最快速度抓过那根布条,一手立起布条主人的领子,然后在十几秒之内用很专业的动作打好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像条领带的东西,穆少安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行啊……!”很是发自内心的感叹并且刮目相看着,对方一边如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瞧着胸前那条他昨天尝试了无数回还是打得好像红领巾一般的领带,一边像是为了配合上半身的整齐般的开始努力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
穆少安一直用说不上算不算余光的那部分视野看着这家伙,他看着他塞衬衣,看着他摸到还挂在裤腰上的标牌时尴尬的表情,看着他遮掩的傻笑,看着他掸掉裤子上的尘土,看着他发现了松散的鞋带之后慌忙弯腰系好,然后……他在他站起来松了口气后开口问。
“你是叫欧阳明健,对吧?”
他终于记起来这家伙的名字了。
报到那天有个个儿挺高,人挺瘦,头发有点自来卷的男人在他前面相隔几个人的地方签到,他稍稍留意了一下,等到轮到他签到的时候,在自己这一栏前面的某个格子里,有个用明明很稚嫩却还在耍帅的连笔字写的名字:
欧阳明健。
四个字的姓名原本就是稀罕物,而现在这个比自己名字还让穆少安觉得稀罕的人就在自己旁边站着,这真是……
真是太稀罕了。
那一刻,穆少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开始离奇了,他,这个大富之家的子弟,这个显然就是含着二十四K金的金汤匙出生的孩子,这个早熟的,淡定的,淡定之中还略微有点无厘头的十五岁半的少年,突然有种他一直认为女人脑子里才有的第六感。
有故事要发生了。
“对对,是我,哎,你怎么记得我叫什么的?报到那天咱俩好像没挨着坐吧?”唠唠叨叨的提问方式打乱了穆少安的思路,他撇了撇嘴,继而看了一眼对方的耳鼓位置。
“你那天好像戴了个耳钉吧?”他看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朵的欧阳明健,心里有了底,“这么显眼,换个人一样记得住。”
没有说什么,只有傻笑和唠唠叨叨的算是抱怨。
“别提了,真他妈点儿背,就因为这个,报到当天就让政教处那老师说了我一顿,这刚才我就是稍微晚了那么一会儿,又让班主任给叫走训了半天,靠,这学是没法儿上了……”
没法儿上就甭上了。
不光是上学,日子也一样,没法儿过就甭过了。
不光是日子,人命也一样,没法儿活就甭活了。
可是,人不能糟践自己的命,这是肯定的,一直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穆少安一直最看不得吊儿郎当的人,也最听不得有人抱怨什么钱难挣屎难吃之类的话,但他一直没明确表达这个观点,他知道,一旦他说了,肯定会有一帮人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生在福中不知福,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骂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骂他“钱都让你爹挣走了我们可不挣不着吗”之类的话。
他也想过,如果有这种情况发生,他可能会拿“有本事你们也挣啊,有本事你们也跟我爸似的白手起家一步一步熬成大款啊,自己没本事就别怪钱都跟着有本事的人走!”这样的言辞来反击,可是……他在转念的时候还是决定算了,人心似铁非似铁,恶语伤人的事儿,他不打算干,他干不出来。
但是,他终究还是不能忍受看到别人自甘堕落,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挺堕落的,尤其是在人生定向的问题上,可他从不抱怨,他没打算在这所普通高中里就真的当个普通水准的学生吃饱了混天黑,更何况从某种角度而言,其实他把自己扔进普通高中的行为与其说是堕落更不如说是明志,他是为了让家里人知道自己不乐意任人驱使或是安排,所以,略微有那么点自恋和大问题上一贯正经严肃的穆少安,在欧阳明健抱怨个没完的那一刻,是真的心里受不得了。
他有时候也很奇怪,自己究竟是怎么克服了一次次想要干脆宰了这个没出息的混帐玩意儿的冲动而最终没有动手的呢?太奇怪了,按说这么个给社会治安带来很大隐患的小痞子应该早就成为他蔑视并且敬而远之的对象啊,可他愣是在他们相处的这两年中一直没能顺利劝告自己戒掉欧阳明健,并且颇有种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后还一心想要拯救他一把的崇高念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穆少安曾经在欧阳明健突然从他眼前消失掉的那个闷热到令人狂躁的夏天彻夜辗转思考着这个问题,那是高二的暑假,那年,他十七岁。
雨季,没错,十七岁绝对是他娘的雨季,因为欧阳明健的不辞而别在闷热的夏天狂躁了将近两个月之后的穆少安,终于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郁郁寡欢,什么叫百爪儿挠心,什么叫烦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后,秋风送爽却不能把欧阳明健给送回来的季节来到时,穆少安又做了个几个月后令他的父母亲友崩溃的决定。
他要考警院,他要当个片儿警。
他不想当律师,不想当历史学家,不想人模狗样儿的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走向自己本来应该分外光辉灿烂的未来,他想报复,是报复他自己,报复他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执着,与愤恨。
于是,故事回到这一章的开头,高考时以六百三十分的魔鬼成绩考到警院,在那些比他分数低一两百分儿的人群中鹤立鸡群了整个大学时代的穆少安,默默的毕业了,默默的到了这个淹没在大片平房中,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小胡同里的,小小的派出所。
他的身份是片儿警,一个家里称两辆大奔,一辆雷克萨斯的片儿警,一个老爸翻手云覆手雨有钱到冒泡儿的片儿警,一个头顶着这个城市里最默默无闻的钻石王老五身份的片儿警。
他真的足够默默无闻,家里的事儿他不跟任何人提,他不许司机像当年送他去高中报到时那样再试图每天接送他上下班,他把自己给藏起来了,也把自己的某种伤痕,某种哀愁给藏起来了,只是他藏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在伤痕消失之前,就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的,猝然的揭开了层层包裹的绷带。
时隔十三年。
十三年呐……穆少安,你是怎么容忍自己平凡了十三年的呢?暂放下这个不说,你是怎么容忍自己在十三年中从来不曾遗忘,在十三年后惊觉这种情感最精确的定义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悔恨交加的呢?
你又是用怎样的定力,沉默的坐在办公桌后头,用大檐帽下面那极力表现出冷漠却总也遮不住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让你咬牙切齿想要一枪打死他图个清静的男人的呢?
可能在彼此目光交错的瞬间,你就已经知道,什么叫天叫人死人难逃了吧。
那么,命这个东西,到底是由你,还是由天呢?
“……我老了哈。”戴着手铐,像学生时代那般每每招惹了穆少安就会抬起手来抓头发的欧阳明健在感觉到手铐的阻力时动作僵硬了一下,然后,只剩了苦笑的感叹。
“……没那么老。”穆少安觉得眼眶发胀。
“……没想到吧……”又是一句不知是感叹还是疑问的话。
“嗯,其实……”他欲言又止了。
其实什么?其实想到了?放屁。他没想到会这样重逢!对,没错,他是曾经自暴自弃的想过欧阳明健这个名字,最好已经是死刑档案里勾掉了的才好呢,那他就清静了,这世界就清静了,死刑万岁!
可是……天什么时候遂过人的愿哪,他们又重逢了,欧阳明健还是那个欧阳明健,只是,已不再是当初十六七岁的少年。
在而立的门槛,两个分别了十三年的男人真的已经都成了男人了,再次四目相对时,穆少安只觉得心里被紧紧攥了一把,有口滚烫的血涌到喉咙,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
~story 3-半大小子们~
前头说过了,欧阳明健考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寄宿的高中,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自由了,是那种一下子摸不到边际的自由,坏处,恐怕就是他在获得了自由之后,开始向正经人们所谓的“堕落”大踏步的迈进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还要先和穆少安熟悉起来。
提着简单的行李上到宿舍楼二层,在楼道的尽头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开门进屋,面前是一番很令他不爽的景象。
那应该说是一屋子的好孩子吧。欧阳明健这么琢磨,瓶子底儿眼镜,没有奇装异服,头发服服帖帖盖在脑袋上,屋子里虽说还不够整洁,但是也绝对没有他家里的狗窝那么脏乱差。
“这屋……”他想尽量表现出一点和善来,但是抬起一边眉毛说第一句话的习惯却还是给了别人不那么和善的印象,“这屋是高一一班的四宿舍吧?”
好孩子们从忙碌的收拾中站起来看着他,然后有胆大些的点了点头,说了句是。
好极了,欧阳明健想,太好了,现在等待他的将是漫漫长夜了,和一群大概连自慰都没慰过的纯洁孩子们在一块儿,他不死等什么呢?
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一甩手把行李扔到唯一的那张空床上。
并不急着收拾东西,他是只要有张凉席儿铺在地上就可以安然大睡的人,或者说,只要没有人半夜把他连席子一块儿卷起来埋了,他就会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于是,无聊的看着其他几位舍友认真铺平被单的动作看了三五分钟之后,他决定出去溜达溜达了。
摸了摸牛仔裤屁股兜儿里的烟盒,欧阳明健起身往外走,然后,拉开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正从斜对门宿舍里走出来的穆少安。
“哟。”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半掩上的房门里面的内容,原本想要打个招呼,却成了强烈的怀疑与好奇,“……你一人一屋啊?”
对面那间屋子从狭窄的缝隙里看上去似乎空得很,而当穆少安下意识的在点头同时打开了屋门时,欧阳明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这学校……还有单人宿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家伙走进屋子,看着那张唯一的床,以及整理好了的床单和没整理好的行李,“哦对,是不是只要交钱多,就能给你单开一个?”
“不是……”耸肩的同时摇了一下头,穆少安面无表情的陈述事实,“宿舍安排是按分数的,年级前三名……住单人宿舍。”
欧阳明健愣了那么一下子。
年级前三名?谁呀?我靠不会吧?!这个公子哥儿?他?他是年级前三名里头的?!不,不对,他根本就是年级第一啊!也就是说,住在一号宿舍的他就是那种传说中的优等生了?!
“靠,小瞧你了,你成啊!”站没站相的靠在门框上,他夸张的感叹。
“不至于。”终于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穆少安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你也挺强的,跟我名次差不了多少。”
“啊?”
“你不是四号嘛。”穆少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心里计算着分数差,“从四号宿舍开始是一屋四个人,就算每人之间相差五分,你也比我低不了太多,再说,这学校那么多个班,一个宿舍里的人不可能相差那么多分。”
欧阳明健没说话,他那种根深蒂固的好胜不好强的脾性让他在一瞬间颇有种被肯定了的飘飘欲仙,“嗐”了一声之后,他抬手抓了抓头发。
“那什么……”穆少安开了口,“吃饭去吗?快到点儿了。”
“啊?是吗?我没戴表。”下意识的抬起空手腕看了看又放下,然后是一声傻笑,他离开一直靠着的门框,两手插在裤子兜儿里耸了耸肩膀,“你先去吧,我找地儿抽根儿烟去先。”
“……”那表情说不上是惊讶,应该说穆少安可以认可这一点,欧阳明健这样的人,会抽烟应该说是十分正常的,反倒是如果他烟酒不沾更让人觉得奇怪,于是,点了点头之后,穆少安锁上门,在欧阳明健后面朝楼梯口走去。
那天是他们开始走向更加熟悉的开端,走在楼道里的穆少安那时曾看着前面那个瘦高的晃里晃荡的背影无奈的笑,这个自己进入男高涯之后第一个认识的人让他兴趣非比寻常,有着优秀成绩的不良少年?这绝对在穆少安的认知范围之外。
那天,也是欧阳明健开始赖在穆少安宿舍不走的开端,从当天晚上开始,这个一向自来熟的,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家伙就开始了对这个升入高中之后第一个和自己搭上话的有钱人家少爷的“骚扰”,首先,就是勾引他学坏。
“男人不抽烟,白来世上颠。”欧阳明健边说边从那条穿了一个礼拜没洗的牛仔裤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然后只是轻轻一弹,一截纯白色的过滤嘴就跳了出来,“尝尝~?”
“你抽挺长时间的了吧。”不易察觉的迟疑过后,穆少安抽出那只似乎是专门为他准备好的香烟。
“没两年。”无所谓的回答着问题,又把烟盒收起来之后,欧阳明健掏出一次性打火机,凑到被穆少安放在唇间的香烟末梢,“吸口气儿。”
穆少安很配合,于是在那支质量不怎么样的尼古丁聚集物伴随着极细微的燃烧声闪出红色的火星之后,这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终于又和对面这个不良少年走近了一步。欧阳明健对他最影响深远的生理变化有两点,第一点就是对于香烟的需求,从最初的无所谓抽不抽,到后来的非抽不可经历了并不算长久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欧阳明健始终在他左右。另一个生理上的影响,是在后来,在欧阳明健不在他左右了之后,穆少安才猛然惊觉自己被那家伙埋下了一条拔不出去的引线,这都是后话。
总之,靠在穆少安床头,眯着眼睛缓缓吐出那种有如舞台上干冰制造出来的烟雾的欧阳明健,用一种难以言表的方式闯进了对方的世界,他就像个愣头壳脑的肇事者,从一开始就踩过了油门,那辆无形的肇事车辆也就一样愣头壳脑的一路飞奔,穆少安是个不称职的交警,他只是站在交通岛上,瞪着那双单眼皮儿的大眼睛看着那辆车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没来得及阻止,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阻止。
他这是找死。
多年之后再次相见时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就是在找死,只是当年没死透,现在,重逢了,那么重逢之后他就可以接着死了,死吧死吧,死透了为止,死透了就好了。
“……你说他强奸,是吗。”穆少安看了一眼对面浓妆艳抹张牙舞爪的女人。
“我操,你丫是人吗,根本就他妈是一鸡还敢说我强奸你……”一旁胡子拉碴的男人满脸鄙夷的开口。
“我没问你。”生硬的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再次追问,“你给我说说过程吧。”
涂着诡异色彩口红的女人开始叙述所谓的犯罪经过,说是自己不久前在某个酒吧认识了这个叫做欧阳明健的男人,一开始还算不错,可后来发现丫根本就是人面兽心,不务正业就不说了,关键是人性太差,这大年三十的来她家找她也就罢了,关键是还喝得连门框都扶不住了,想跟她睡觉也就罢了,关键是那种粗暴的态度,那就是强奸,民警同志,您瞅瞅这胳膊,这手腕子,这胸口,他不光是强奸,他是想弄死我……
条理清晰,思路明确,不像是一般的强奸案受害者,嗯,穆少安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他为什么对你态度这么粗暴以至于你认为他要强奸你呢?
对方瘪词儿了。支吾了几声后说,是因为他发现她家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结果醋海生波,不仅把那男的给打了一顿轰出房门,还转回来想要强奸她。
嗯,穆少安又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个男的是谁?
对方说那是她宝贝。
“放屁!骨子里就是一鸡还敢说宝贝呢,也不瞅瞅你那德行谁敢要你啊。”再次插嘴,刚才进屋时因为试图动手打人而被铐起来的欧阳明健显然一万个不服,手腕晃动的时候,手铐撞在暖气管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次穆少安没有让他住嘴,皱着眉,用眼角扫了那家伙一眼之后,他问面前的女人:“你的伤,需要他赔偿医糖费吗?”
“你敢说一个‘用’字儿试试?!”第三次插嘴,这次,穆少安是真的坐不住了,做了个深呼吸,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蹲在暖气旁边的欧阳明健旁边,用极度危险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是不想让我现在就送你去分局,最好一个字儿也别再说了。”那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然后,欧阳明健从脊梁沟里冒出一阵冷汗。
一样一样的。
跟那时候一样一样的,那种分外危险的眼神,那种好像要随时变身成某种大型食肉动物扑上来撕巴了他的信号从瞳孔深处溢出来,直直地钻进欧阳明健的眼睛里,钻进他每个骨头缝隙里,让他感觉到真正意义上的恐慌。
穆少安只有两次这样的神色。
第一次,是在高一那年的元旦联欢会上。
喧闹也好,吵嚷也罢,都是年轻人独有的特点,闹累了,吵烦了,欧阳明健就拽着穆少安跑到教学楼后面那堵背阴的高墙下去过烟瘾,轻狂少年靠在被北方的寒风舔得冰凉的墙上,用吸进肺叶里的尼古丁带来的暂时陶醉来驱散低温的侵扰。
“哎,刚才唱歌的那个是谁你认识吗。”有点突然的提问。
“啊?哪个唱歌的。”穆少安反问,“那个儿挺高的女生?”
“对,就是她,认识吗?”面露喜色的欧阳明健让穆少安有点不爽。
“你丫别跟刚放出来似的成吗。”他斜眼看他。
“靠,我哪儿是刚放出来,我不还没放出来呢嘛。”欧阳明健坏笑起来,“我都小半年儿的没女朋友了。”
“滚……”侧过脸懒得看他,穆少安低声念叨,“色中饿鬼……”
“过奖了。”持续性的傻与坏兼备的笑声,“我顶多就是个花里魔王。”
“放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穆少安想说他两句更损的,却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在旁边蛰伏了好一阵子的身影出现了。
“你们俩在这儿呐。”一种捉了现行犯的口气,“老师找你们呢。”
“干吗。”并没有熄灭手里的烟,欧阳明健用鄙薄的眼神看着对面戴着值周生袖标的家伙,然后从嘴角挑起一个笑来,“行啊好孩子,元旦还加班加点,哎,年级主任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给她卖命,我没听说你们俩有一腿吧。”
带有明显贬损色彩的话显然引起了对方的愤怒,带着袖标的胳膊动了动,似乎是对这句话的反应:“我告诉你欧阳明健,你别来劲,想在这学校呆着你最好老实点儿。”
“我靠,你以为你爸是国家主席啊。”更加鄙夷的眼神,“我记得你爸不就是一普通工人嘛,还是说你妈给你找了个长翅膀的后爹?”
“……”对方很快就要急了,欧阳明健知道,他很乐于享受这种激怒对手的快乐,但他没想到那个跟他一个宿舍的好孩子会用加倍贬损的话来反击,“……我妈没那么大本事,倒是你妈本事真不小,生了你这么个能耐儿子。”
话刚出口,欧阳明健立刻火了,扔掉手里的烟蒂,用力踩灭之后,他朝前迈了一步。
“你丫再说一句?!”他想用这种恐吓的口气制造一些威慑力,但穆少安反手拦住他进一步向前的举动似乎给了挑衅者莫大的勇气,于是,对方并没有退缩。
“我就说你呢,你根本没资格说我,反正我爸妈没离婚,我爸妈知道管我,不像某些人有人生没人管。”讽刺的笑容格外令人崩溃,而后面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再说我是正常人,比不上你,你天天在1宿舍泡着谁知道你们俩干嘛呢,你还说我妈给我找了个长翅膀的后爹?我看是你现在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长翅膀的相好的了吧,哼……你以后别回宿舍啊,我们不欢迎同志……”
后面应该还有更刻薄的话,但是欧阳明健没有听到,不是对方不想让他听见,而是原本想要拦阻他的穆少安突然成了比他更冲动的一方,一把抓住那家伙的领子,他用欧阳明健从没见过的眼神死盯着对方。
“你要是不想死在大马路上,最好现在开始给我闭嘴。”那声音不高,但是足够震撼力,被用尽了全力抓住的家伙怎么也挣扎不开的时候,恐慌的表情就显露了出来,但穆少安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那双平时总低垂着的眼睛瞪起来确实有足够的威慑力,那是威胁的最佳配料,“……你给我记着,以后别找我们俩的麻烦,你也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信不信我花钱雇俩人把你绑到远郊鸡奸了之后扔山里喂狼?”
欧阳明健傻了。
他真的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老实本分除了偶尔跟他到后山墙抽根儿烟之外不越雷池一步的穆少安,一旦急了会有这样的气势从骨子里冒出来。
被他恐吓的好学生也傻了,而且相信他比欧阳明健更加傻得彻底,在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一番话之后,穆少安松了手,然后,那家伙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晃荡了好几下才站稳当,却连一句话也没敢说就转身逃了。
欧阳明健半天才缓过昧儿来。
“靠……你不会吧你……行啊,你把我都吓着了。”似乎是为了定神,他再次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之后才得到对方的回应。
“……什么玩意儿啊这叫。”拢了一把头发,穆少安一脸的狰狞都成了轻微的颓丧,“我一急了就胡说八道……说的我们家跟黑道上的似的,再说……现在哪儿哪儿都是人,山里都他妈没狼了……”
几秒钟之后,欧阳明健笑到烟都从嘴里掉了出来。他一把揽住穆少安的肩膀,然后边努力平息笑声边开口。
“老大,你让我管你叫老大吧,求你了,我靠我太崇拜你了!你真是我偶像啊你!”
“你躲我远远的……”低声骂了还在爆笑的家伙一句,穆少安抬脚踩灭了从对方嘴里掉出来的烟。
“不过,现在肯定已经有传闻了。”突然有点正经起来的腔调。
“什么传闻。”
“说咱俩有一腿啊。”仅有的那点正经腔调消失了,“怎么办呐,啊?”
“少装蛋玩儿。”又给了他一句“恶狠狠”的回应,穆少安别过脸去不再开口。
“哎,我这不是怕你把我给轰出来嘛。”得寸进尺的表情很是欠打,欧阳明健腻乎乎的粘在穆少安身上不走,“老大,我可都指望你了啊,就算我是傍大款了都成。”
“……少跟我犯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的同时,那张苍白英挺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来,穆少安不易察觉的笑了,笑里有种欧阳明健那时根本意识不到的宠溺,远远盖过了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无奈。
~Story 4-记得那时年少~
从欧阳明健开始管穆少安叫老大的时候开始,直到高一第一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结束,这段时间之内,他一直是在穆少安的宿舍住着的。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这年头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吧,穆少安拿这个一脸臭流氓相儿的家伙几乎是半点辙也没有。或者说,他有时候也是乐在其中的。于是,直到那次考试结束,名次和成绩都被打印成小纸条发给每一个学生,穆少安看着自己手里仍旧是年级第一的成绩单,以及对方手里那张早就远远离开了优等生阶级的纸片……
他郁闷了。
“要不……你以后还是在你自己宿舍住吧。”迟疑了片刻,他开口。
“靠,你丫什么意思啊。”欧阳明健把那张纸团成一团,然后用力攥住拳头。
“你老在我这儿呆着,不耽误你自己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种罪恶感的,但欧阳明健并不能察觉到这种自责,他只是沉浸在穆少安要把他驱逐出境的窘迫和困扰之中,那是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失措。
“我耽误我自己管你的屌事儿。”欧阳明健皱眉,甩手,把纸团扔进墙角的纸篓里。
“但凡你少来我这儿几次……”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咽回去了,因为对面的欧阳明健那表情几乎就可以说是滑稽了,似乎想发怒,又似乎想表现出一点遮掩的笑容来,于是,那种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表情把他矛盾到一定程度的内心原原本本展现了出来,穆少安看出来了,所以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叹了口气,拢了一把漆黑的头发,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平和一些,“要不,我帮你补补课?”
也许穆少安是没有恶意的,不,他肯定没有恶意,他只是把他的心里话原封不动说出来了而已,可是,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呐,在欧阳明健看来,这是相当的……侮辱?
嗯,就算是吧,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当时他那么生气了,扔下一句“我死活都不用你管,是弟兄就甭跟我来监护人这套!还真拿自己当根儿葱了,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拿你炝锅儿啊!”之后,欧阳明健转身,拉开穆少安仍旧可以用优异成绩留守住的一号宿舍的门,大踏步的,慷慨激昂,豪情满怀,义无反顾的,走出去了。
只留下了一个人站在屋子当中,一脸茫然一头雾水一肚子邪火一脑门子官司的穆少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印满了好成绩的纸条,然后朝前走了几步,接着一脚踹上了房门。
“这孙子属狗的吧……”他咬牙切齿,“还他妈是一疯狗。”
疯狗也好,什么狗也罢,总之,那是这两个十六岁的秃小子头一回闹别扭,是欧阳明健这条犬科动物头一回跟穆少安闹别扭,也是穆少安这个不够合格的训犬师头一回被狗咬了一口。
疼得厉害。
那天,穆少安一个人吃的中午饭,下午,他一个人夹着书本晃荡进教室,课间,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和一道难得莫名其妙的奥数题较劲,然后,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思路已经彻底混乱无法再像以往那样毫无负担的跟题目搏斗的时候,这个不久前刚对某个好孩子展现了自己狂躁一面的优等生,在一把扯掉了那一页练习,并且用力将之团成团扔出教室窗户之后,在所有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他的同班同学面前,连书包也没拿就闯出了教室门。
有人议论纷纷,有人不明所以,有人笑,有人叹,有人坐在角落里看着被重重摔上的门,然后闭上眼。
那个人就是欧阳明健,他看着门上那块儿格外透亮的玻璃在门板的晃动中反射出刺眼的太阳光芒,用力闭了眼。他靠在椅子背上,打内心深处萌生出一种不知算不算是悔恨的情绪来。
青春期是最不稳定的时期,它远远比更年期更恐怖,时时刻刻存在的矛盾心理让孩子们一个个都烧坏了脑壳,于是喜怒哀乐就翻了倍的明显起来,有人可以释放出一部分,有人一直压抑着企图控制住情绪波动,这是很危险的,容易造成心理扭曲,而前者也并非万全之策,释放,有时是个办法,有时,会像抽大烟一样愈演愈烈,当合情合理范围之内的发泄不能换来慰藉与满足的时候,我们的青少年们就要做更出格的事儿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少年犯被关在少管所里,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换来了无穷无尽的悔恨,只因为那再也无法控制住的焦躁情绪,和再也找不到的,更过瘾的发泄途径。
“去你妈的。”欧阳明健在心里咒骂。那段他不久前在食堂往嘴里扒垃西红柿打卤面的时候偶然抬头从电视里看到的某个所谓心理学专家阐述的观点,只起到了让他现在更加狂躁的作用。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是该压抑还是该释放,没有主动来找他的穆少安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夺门而出,这让他有种被彻底羞辱了的感觉,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在其中作祟,可就在当时,别扭的欧阳明健能做的只是任凭自己这样别扭下去,别扭到底,别扭死了算。
所以说,年轻啊年轻,你有什么好的呢?
年轻的大男孩们,你们在错过了那么多之后,到底有没有沉淀下来仔细想想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呢?
恐怕是没有的吧……
“那,医糖费的问题,你到底要不要他赔给你?”抬了抬似乎有点过于沉重的帽檐,穆少安从浑沌不堪的记忆片段中回魂,然后抬头看着对面确实“一看就是一鸡”的女人。
听到对方迟疑之后没好气儿的说算了的时候,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但他死也不肯承认这是为了欧阳明健不需要破财而庆幸,他宁可相信自己编给自己的,大年三十不需要把宝贵时间耗费在调解这种烂事儿有多么令人高兴这个借口。
点了点头,在调查报告上写了日期,又让那女人签了字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一直被铐在暖气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欧阳明健跟前,把报告和一支笔递给他。
没有说话,穆少安始终沉默,这是莫大的煎熬,对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欧阳明健看了一眼递过来的报告,从嘴角挑起一个掩饰般的微笑,接过笔,把那张报告放在窗台上,连看也没看就在最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那个握笔的姿势,看着那潦草的四个字,穆少安感到了从前心到后背的,一种刺透了的沁凉。
这个人,一点都没变。
真的。
还是那个很是随意的握笔姿势,还是那种潦草但是并不凌乱的字体,还是那个写着这样字体的欧阳明健,但是……
十三年的间隔,让穆少安怎么也难找到当年的感觉,或者说即便他找到了少年时的情怀,也难抹去岁月洗染出的沧桑。
年届三十,算是个大男人了,甚至在尖叫着追星的小姑娘口中已经符合大叔的标准,不再斗志昂扬,不再激情澎湃,不再轻易表现出悲喜而是选择将之深深掩埋起来,这是可悲还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成长?
穆少安只剩了心底的一声长叹。
他看着欧阳明健,从头,到脚。
从他被冬日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纤细而且柔软的发丝,到皮肤已经没有当初那种油光水滑和稚嫩的脸颊,从大领子外套没有好好系上的领口里露出来的线条明显的锁骨,到仍旧因为瘦削而让衣服有些逛荡的腰身,从紧绷在身上的牛仔裤遮掩不住的两条长腿那流线型的弧度,到始终不知道规规矩矩系好鞋带的一双尖头皮鞋……
穆少安不想给自己意淫者的定义,所以他想控制住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打量,于是,他最终把视线放在欧阳明健骨感的指头上,看着他高中时代就顽固不化的不规范的握笔姿势,看着他在报告书最底端签好自己的名字。
拿回那张纸时,他们没有视线的交错,穆少安低着头,用大檐帽挡住了自己目光中的所有冲动和眼角眉梢丝丝缕缕透露出来的悲哀。
尤其是在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
“……给你……好学生,留作纪念吧,兴许等我一不留神成名了,这签名儿能卖大钱。”
穆少安从脊椎的每一道缝隙里冒出一股寒气来。
他讨厌听到这句话,因为这会令他的悲哀升级。
想当年,他在煎熬中困扰了一个礼拜之后,欧阳明健曾经用这句话狠狠的刺伤过他。
被老师指派收钱是很郁闷的活儿,尤其是对于穆少安这种对钱概念甚是不明确的人来说,他只有在这时候才肯坦然面对自己富家子弟的身份,从小生活在物质极其丰富的环境中,被娇宠惯了的他并没有勒紧裤腰带一分一毛算计日子的经验,于是,数学题应对自如,人民币却难以招架的穆少安,自己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个在生意上极其精明的老爸的亲生儿子。
但是,人在学堂,身不由己,这儿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深知班主任一向喜欢让好学生干这种责任重大的事情的穆少安,最终还是接受了让他头疼不已的任务——收期末复习的卷子钱。
“给你,多出来的别找了,就算是小费。”
“小穆啊,你最近表现不错,这是奖励你的。”
“男人,昨天晚上你走那么急,都忘了给你钱了,拿去。”
“你可算清楚了啊,哎,别把假钞找给我啊。”
诸如此类,种种连调笑带骚扰的话语在他耳边犹如闷骚的夏季晚风一般滑过,一向自认为心宽的穆少安也只是抱以装出来的,却也装得十分自然的傻笑,这种傻笑直到欧阳明健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钱放在他课桌上的时候,停止了。
“……签个名,在这儿。”迟疑了短短的半秒钟,穆少安镇定下来,指了指旁边的登记册。
他低着头,没有看欧阳明健的表情,只是看着那只骨感的手抓起签字笔,在登记册上快速写下那四个潦草却不凌乱的字,然后,他在欧阳明健扔下笔的同时听到了一句让他立刻皱起眉头来的话。
“给你,好学生。”
简短,也许不带着明显的轻蔑或是挑衅,可是,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让人不舒服呢?尤其是在他特别强调了“好学生”三个字的时候。
穆少安一下子抬起头来。
浅浅笑着的表情,确实没有轻蔑或是挑衅,欧阳明健也看着他,好像是补充一样的,轻轻笑了一声,随后用右手的食指点了点自己刚写上去的名字。
“留着可别扔啊,兴许等我哪天成名了,这玩意儿能卖个好价钱。”
穆少安再次低下头。
他看着被那个轻轻点指的动作抹出一道细微污迹的姓名,看着沾在那个骨感指头顶端淡淡的签字笔的墨痕,然后,他在叹气的同时笑得不知道是酸涩还是释然。
“……不生我气了?”收起叹息的尾声,穆少安再次抬起头来。
欧阳明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嗐”了一声之后抓了抓头发,然后开口。
“……收完钱,还有事儿吗你?”
“啊……?有啊,我得去财务科交钱……”
“然后呢?”
“然后……倒是没了。”
“哦。那我在后山墙等你。”
那段对话很滑稽,明显就是幼稚可笑的青少年才会有的表达方式,不能像小屁孩儿一样闹决裂,又做不到成年人那种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与泰然,最终只能还是保留了十六岁的大孩子们特有的矜持与跃跃欲试的成熟。
总之,在慌手忙脚收了钱,慌手忙脚核对好数目,慌手忙脚去财务科交款之后,穆少安尽量掩盖着自己慌手忙脚的,来到学校后山墙,见到了蹲在背阴处抽烟的欧阳明健。
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又沉默着走过去,穆少安靠在墙上。
欧阳明健也没说话,只是扬手把烟盒递给身旁的穆少安。
接过,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再把烟盒还给它的主人,穆少安在袅袅四散的烟雾中开口。
“……我那天,说的那些话,没恶意。”
“我知道。”欧阳明健吁了口气,“我当时也是急火攻心,你别往心里去。”
“嗯,不会。”点了点头,穆少安有种稍稍踏实下来的感觉。
“其实……”好像在迟疑,好像在犹豫,欧阳明健像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般的连吸了好几口烟,然后用始终不那么正经的腔调说着格外正经的言辞,“我也知道,你是为我想呢,真的……”
如释重负。
穆少安想闭上眼重重的吐出一口恶气,却在看到欧阳明健微微泛红的脸颊时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正午的学校后山墙,巨大的暗色阴影里,两个偷偷抽烟,偷偷借着烟雾缭绕掩饰自己的青涩与羞于开诚布公的别扭心思的大男孩,在都不曾面对面的情况下,就这么冰释了延续了一个礼拜的冷战。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后来,穆少安这样琢磨,否则,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和好了呢?闹别扭容易,和好更容易,这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好吧,就算他们都是孩子,那又怎样?那段年轻过的岁月里,年轻,是他们手中仅存的,值得骄傲与挥霍的资本。
而多年之后,在重逢时回想起来,那很是平常的过往却成了格外令人眼眶发热的一幕,并非那时候有多么感人,只是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年轻。
太年轻。
年轻到可以轻易的,恣意的,纠缠在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之中,忘了时间早就甩开脚步,飞也似的朝前跑去了。
于是,在后来的种种变故里,在本以为永生无缘再见的分别后,在难以遏制的恨与悔交织而成的淹没了一切的海平面以下,他们只是自顾自的纠缠着无尽的悲喜,从没有想到过时间的作弄,与造化。
然后,十三年的间隔,十三年之后的重逢。
穆少安想阻止自己泄了洪的回忆,却发现除了拔枪自杀或是干脆连这个干扰了他若干年人生定向的混蛋枪毙了之外,再没有更好的方法。
“……我给你松开。”看着所谓的女受害人离开,穆少安收回视线,叹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束缚住欧阳明健的手铐。
“谢了。”随意扔给他一句轻描淡写的感谢之后,欧阳明健揉了揉手腕,“那……我也走了。”
“……嗯。”点头,是下意识的,怔楞,是恍然的,喊出那句“等会儿”是及时的,欧阳明健站住了已经迈出的脚步,是仿佛比那句阻止的话更早的。
“怎么了?”他问。
“……不待会儿了?”从后槽牙缝隙里挤出几个字之后,穆少安觉得天都要塌了,那种自己营造出来的伤感也好,他给欧阳明健制造出来的恐怖气氛也罢,全都随着这简单的一个邀请灰飞烟灭了,原来他的自尊,在潜藏的渴望与冲动面前,一文不值。
“也成。”咧着嘴笑了,欧阳明健像少年时一般边笑边抓头发,缠绕在指缝里的卷曲发梢形成奇妙的弧线,有如被扔进了石子的穆少安心湖水面上的波纹,一点点荡漾开来…… ~Story 5-躁动~
穆少安想,自己也许真的不该把欧阳明健留下,就好像当年他不该把这家伙试图重新赖进他宿舍的念头给默许了一样。
“话说在头里啊,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得跟着我一块儿上晚自习去。”放那个一脸浪笑的家伙进屋之前,穆少安撑着门框摆出谈判的架势。
没想到的是,对方很快就答应了,答应的痛痛快快干干脆脆,这甚至让穆少安一刹那间认为欧阳明健兴许还是有糖可救的,而他没想到的是,从小养成的“野生”性子,才是欧阳明健的主人,单凭一个穆少安,力量微薄,又怎么能和欧阳明健那人性根基处的自由成癖、浪荡成瘾来一较高下呢。
更何况,你穆少安是何许人也,欧阳明健连他老爸老妈的话都从来不听,凭什么听你的?你不就是他一同学嘛,你又不是天王老子。
于是,只有第一个晚上老老实实跟着穆少安上了晚自习的欧阳明健,从第二天开始就不老实了,先是在课本里夹带漫画书,后来升级成了随身听,再后来是方便面加漫画书加随身听,当嘴里好像闹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嚼着干巴巴的方便面渣子的欧阳明健,被听到了诡异声音,回过头来看着他怒目相向的穆少安逮了个正着的时候,他用一种颇类似被捉奸在床时的尴尬神情回应了满脸失望与愠怒的对方。
“……我饿了……真的。”慌手忙脚从耳朵里把耳机拽下来,好像小寡妇一样的受气包表情,努力吞咽最后一点方便面残骸的动作,支吾的语气,掩饰的笑容,欧阳明健,这个被发现和方便面暗中有染的“奸夫”,这个天杀的叛徒,这个给脸不要脸一把一把往下撕的大贱人,在故作委屈的同时,从他硕果仅存的那一丁点儿良心深处,觉得自己……
错了。
尤其是看到穆少安眼神里难以言表的……失望甚至是悲哀的时候。
那天,穆少安没说话,他转回身去,沉默的告诉自己,把精力集中在书本上,集中在书本上,别搭理那个混蛋王八蛋,等下了晚自习再说,到时侯他得把这孙子连带他的一堆破烂儿家当都从自己宿舍里扔出去,让他去死,让他睡水泥管子半夜冻死明儿早晨起来横尸街头,到时侯再把他碎尸万段蒸包子喂流浪狗就对了!
对,就这么干,就这么干……
就这么干。
可是……穆少安,你别靠说狠话给自己解心宽成吗?
一个良心深处的声音这么提醒自己。
“……我操……”低声咒骂着,右手在哆嗦,然后是抽搐一般的一个用力,“喀吧”一声,那杆一千多的威迪文查尔斯顿白夹,从中间整整齐齐的裂成了两截。
后面的欧阳明健,跟着那种奢侈品的断裂声,打了个重重的冷战。
有时候他也想,自己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吧,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穆少安因为他而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就会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慌呢?是穆少安这个人很令人害怕?还是天生来的他就是欧阳明健的克星?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那么,欧阳明健这块从心儿里头开始发了酵的酸不溜丢的半成品酱豆腐,凭借穆少安恨不得倾盆而下的卤水,真的就能洗去所有不可入口的味道,出了厨房,上得厅堂了吗?
我问天有几时晴?天道阴晴也难保。
两句曾经看过的,都忘了是唐诗宋词还是元曲的话,闪现在穆少安脑子里。
他咀嚼着那些似乎隐藏着天大秘密的方块字儿,然后极轻却也是极沉重的,叹了口气。
那天,他最终没能把欧阳明健给扔出去。
他改变了策略。
“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木板,仿佛要透过木板看到欧阳明健的脊背一样,穆少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的开了口,“就比如……你不乐意念书……”
没有回答。
半天,从上面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苦笑。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阵轻微的响动,是翻身的声音,“你明白不了,真的,你从小什么都有,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后头的话,欧阳明健没有再接着说,穆少安也没有再接着问。
他明白了。
物质上,都好说。精神上,他也许真的要远远富足于欧阳明健。
家里气氛良好,平和愉悦,这在很大程度上给了穆少安心灵健全发展的前提与基础,他不觉得空虚,因此也就不需要像欧阳明健那样,用放纵自己甚至是毁灭自己来填补那些因为家庭破裂而造成的,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的心灵缺口。
该怎么说?他是幸运的,他是完美的,他完美的像个上帝,现在这位上帝要进光普照拯救在苦海中挣扎的黎民了吗?
穆少安按住自己的脑门,好似怕它会突然爆裂了一般。
太高了,他一开始的定位就太高了,他抱着一种试图挽救和荡涤对方灵魂的心态去勒令,去强买强卖,甭说黎民,就是虫豸也不会乐意接受。
更何况欧阳明健那自卑背后强于任何人的自尊呢。
“那个……我说,你拿我当哥们儿吗。”迟疑了半晌之后,穆少安试探的询问。
“……那还用问。”回答同样是迟疑了半晌之后才出现,但是语气足够肯定。
“嗯……这就行了。”点了点头,穆少安松了口气,“我不逼你干什么了,反正,你记着……有了难处,就跟我说,既然是哥们儿,上刀山下油锅……”
“行了行了!”好像是个害了羞的大姑娘在借泼撒娇一般的语调,欧阳明健几乎是喊出了两句阻止穆少安接着说下去的话,“你丫饶了我吧!这么酸的话亏你说得出来,以后没法叫你老大了,我还是叫你酸神吧!”
穆少安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他仍旧看着躺着欧阳明健的上铺,仍旧想像着可以透过木板褥子床单等一系列的阻碍看到那瘦削但是结实的脊背,然后,直到这种幻想被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残酷的打断。
“……我今儿个下午,找那个女生去了。”
声调平和,好像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但是,凭借直觉,穆少安知道,坏事了。
“哪个女生?”他淡淡开口问。
“别装傻。”从上面传来一声嗔怪,“不是跟你说过嘛。元旦联欢会上,唱歌的那个,个儿挺高的……”
“……哦,然后呢?”仍旧是尽力平和的声调,但是穆少安已经感觉到从耳后和肋下的某处冒出汗来。
“然后她告诉我她有宝贝了。”
穆少安想喊哈里路亚。
他很高兴。
多少个在欧阳明健离开之后的日日夜夜,他都一直在琢磨自己的这种念头,这种异乎寻常的独占欲,这是病态,是变态,总之不是常态,那个淡定的、自若的、连奔350都可以不拿正眼儿看的穆少安,在欧阳明健的问题上,变得像个魔障,像个痴狂者,像个疯子。
失去,也许并不可怕,就拿“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来聊以自慰吧。
可怕的,是原本以为今生今世都要在失去中度过的时候,老天也好,命运也罢,给了你也许可以再次得到的机会。
机会、得到、在人类本能的欲望驱使下,显得那么金贵。
于是,人类本能的欲望,在这金贵面前,把贪婪和不顾一切,暴露的那么清晰可见。
“坐吧。”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穆少安摘掉头顶的大檐帽,“喝水吗。”
“不了不了。”显得有点疲惫的声音,欧阳明健摆摆手,然后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他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那种成年男人眼中流露出来的新奇目光,会让人不自觉对他产生一种怜爱孩子般的宠溺。
“……还是给你来杯水吧。”沉默了片刻,穆少安还是决定给他口东西喝,饮料,没有,用纸杯子接饮水机里的水,又太见外,吁了口气,他伸手拿过自己的不锈钢茶杯,递给欧阳明健。
“……哟。”接过杯子的时候纯属条件反射,看了看里面的茶水,闻到那种浓香,一种意义不明的笑浮上嘴角,“是你刚给自己沏的吧。”
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穆少安没说什么,他本来是想说一句“你其实真的很聪明”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不是不便开口,而是当他不经意回过头,看到像孩子一般轻轻笑着的那张脸时,所有的言语,全都被滚滚而来的回忆淹没掉了。
他最怕那个笑容。
从好早以前开始,就如此。
接近期末考试,穆少安渐渐紧张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成绩不会掉下去,他担心的是欧阳明健。
虽说最后一段时间里,那家伙确实是跟着他乖乖复习了,但是之前的大段空白怎么办?那些被欧阳明健尽数浪费掉的原本是用来学习的时间该怎么补偿?如果期末考试之后,他收到的是好几门红灯高挂的成绩单……
“哎,这道题给我讲讲。”略微有些迟疑的声音惊醒了他的烦恼,对面的家伙把几何书推了过来,抬头看时,那种孩子般的笑映入眼帘,似乎是不好意思,似乎是努力掩饰,那样子真的……
“哦,我看看啊……”穆少安低头看着被画了个圈的题目。
太可爱了……真的,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心里反复回荡着那么个声音,思路也跟着撞击的回声混乱起来,竭尽全力集中却宣告失败之后,穆少安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然后扔下一句“我去洗把脸”就跑出了宿舍。
太丢人了……
站在洗手池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种慌不择路的尴尬与愚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我绝对不正常了……”他撩起一捧凉水,恨恨的浇在脸上。
穆少安为自己的“不正常”苦恼,他不知道欧阳明健能否察觉到,他不知道当他低垂着眼睑,装作头疼揉着太阳穴回到宿舍时,欧阳明健正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从他硬朗的脸颊线条滑落的水滴,滴落在陈旧的木头书桌上,然后被干燥的木料纤维迅速吸收掉。
交女朋友,也许只是一种遮掩。
对他们双方都如此。
高一第一个学期结束之前,欧阳明健告诉穆少安,自己追到那个被他接二连三提起过的女生了,他成功击败了那姑娘的宝贝,取而代之,成了真命天子。
“哦,那还真是恭喜你了啊。”躲开对方目光中似有似无的试探,告诉自己不要意识过剩,穆少安清了清嗓子,然后淡然的笑着开口,“那我也该加把劲考虑找一个了,要不我看着你眼馋。”
“行啊,有看上眼儿的没有?我帮你追。”欧阳明健的兴奋显得没来由的空洞。
“放屁,那追到手算你的算我的。”侧过脸看着窗外大都市的黄昏那种灰黄与猩红交织的天,穆少安无力的调笑,“再说,我要找也得找个稳重踏实的,不能跟你那位似的那么疯。”
“啊?她怎么疯啦?”夸张的质疑之后,是耍赖一样的笑,是穆少安最没辙的那种笑,“嗐,其实疯点儿不怕,本性不坏就成。再说了,疯点儿也比怵窝子强吧,就算都不成,最起码开放,抱一个亲一个的能随我的便,你说呢。”
“我说么我说。”冷漠的扔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话,穆少安甩掉脚上的拖鞋,翻身上床。
“哟哟哟,不好意思啦?”耍赖变成耍流氓了,欧阳明健灵巧的好像学了什么闪转腾挪的功夫一般,转眼就爬到穆少安床上,滋溜溜的钻进了被窝,然后,一双猫爪子开始在对方身上胡乱摸索,“你还挺单纯,我得检查检查你是不是处男。快点儿,赶紧让我看看你受没受过割礼。”
穆少安想杀人了。
尤其是在那双手拉开他的裤子,然后钻进去握住他股间刚刚被那种紧贴着的热度烧得微微膨胀起来的东西时。
他要炸了。
于是,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的,他伸出手,在欧阳明健这个大贱人坏笑着故意大惊小怪说他“有着大洋骡子的家伙事儿”之前,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裤裆。
一声惨烈的猫叫。
偷腥的猫得到教训了,而且是十分惨痛的教训。
欧阳明健缩成一团,脸颊通红,眼泪汪汪,嘴里骂骂咧咧,身上哆哆嗦嗦,穆少安并不是虐待狂,但是他真的觉得这个样子的欧阳明健,还是很可爱。
可爱到了可恨和可怜的地步。
“操!疼死我了!!姓穆的你想让老子后半辈子当太监啊!我靠的嘞……你丫是不是给我捏断了你……!!我靠你大爷的……”
极不厚道的,他笑了。
虽然开始后悔,也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手劲过猛捏坏了这流氓的命根子,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笑了出来。
“……哎,让我看看,没事儿吧……”收敛住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笑容,穆少安想瞧瞧闪着一双泪眼的家伙两腿之间小腹以下的部分是否完好,却被对方红着脸踹了一脚。
“你给我滚蛋!!”欧阳明健吼他,然后在想到可能会被舍监闻声赶来发现情况不对时压低了声音,“你丫是扔铁饼子出身的吧……!靠……从今儿起你给我睡上铺!我是没劲儿爬梯子了我!”
那天晚上,穆少安乖乖睡了上铺,其实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他实际在床上度过的时间并不长,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小心观察着欧阳明健的状况,直到困得不行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被一只脚踹醒,直到看见那张天生来的坏人脸用高高在上的表情看着他。
“给我买早点去,老子饿了。”欧阳明健光着膀子,披着羽绒服,一边提裤子一边命令。
“……你……”从低血压的地狱中略微挣扎着探出头来,穆少安不由自主看着那家伙裤子拉链的位置,“你没事了?”
“少废话,赶紧去!”再次红了脸,欧阳明健转过身,抓起桌角套着塑料袋的饭盒扔给穆少安,“我吃素三鲜的炸饺子啊,买错了强奸你,快去!”
“哦……”继续挣扎在低血压的地狱边缘,穆少安昏昏沉沉站起身,端着饭盒往外走,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抓了饭票往口袋里塞的,忘了自己是怎么平安走出宿舍楼而没有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死的,忘了靠在椅子背上睡觉留下的落枕的疼痛是如何要命的,他忘了去往食堂的一路上都遇见了谁,谁和他打了招呼,谁问他为什么看着好像刚从难民营里逃出来,他全都忘了,他只记得,在刚才最后看到欧阳明健的侧脸时,看到了怎样的绯红,他只记得,在刚才最后听到欧阳明健的声音时,听到了怎样唠唠叨叨的低语。
那是欧阳明健独有的声音,那是为了掩饰尴尬或者羞涩时才会有的腔调。
“……真冷,靠,这暖气也不怎么管用啊,冻死我了……多罗罗,多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穆少安永远记得最后那一段来自小学低年级课文的句子,也永远记住了欧阳明健怕冷的弱点,还有他那明明怕冷,却总要为了耍酷而逞强,穿得薄薄的过冬的脾性。
还是那句话,有点可爱,有点可恨,有点可怜。
“茉莉花儿的?”刚喝了一大口茶水的家伙抬起头来,脑门被滚热的水蒸气熏出了细密的一层微汗。
“嗯……”点了点头,穆少安看着大敞着少一半领口的欧阳明健,“你不冷吗?”
“还成。”笑了笑,放下茶杯,欧阳明健搓了搓有点发僵的手掌。
“这屋暖气不怎么热……”叹了口气之后,穆少安尽力让语调平和,“头几天下雪的时候本来买了个电暖器,结果……突然坏了,我也忘了打保修电话……”
“我给你看看吧。”
“啊?”突如其来的建议让穆少安有点茫然。
“我修过电暖器。”欧阳明健站起身,拽了拽皱巴巴的外套下摆,“头两年我买过一个,坏了,是我自己修好的。”
“哦……啊,成,那麻烦你了……”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对方的意思,穆少安有点慌张的跟着站起来,指了指旁边的一扇侧门,“在后头这间屋里呢,那个……我这儿有点儿简单工具,改锥什么的……”
“成,看看再说。”继续着那种很让人眼眶发胀的,经久不变的笑,欧阳明健绕过办公桌,走向那扇门,走过穆少安身边,距离很近,近到可以嗅到彼此发梢残留的洗发水味道。
那只是一刹那的事,他们彼此并没有意识到,就在那一刹那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格外贪婪的,吸了一口那弥散的、属于对方的气息。 ~Story 6-伤痕~
从背后看人并非穆少安的一贯作风,但是他喜欢从背后看着欧阳明健。
从头发,到脖颈,到脊背,到腰间,到两腿,到脚踝。他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可以透过那家伙的冬装看到里面那个虽然高挑却略显细瘦的身体了。这种明显就是在意淫的行为无法停止,穆少安深陷其中,直到欧阳明健回过头冲他说了句:“给我个尖嘴儿钳子,有吗?”
“……我找找。”回答的时候还算镇定,但是颇尴尬,心跳的好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般,穆少安压制住油然而生的轻微自我厌恶,转身在身后桌子上的小工具箱里翻了翻,找到对方想要的东西并递过去之后,他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毛病不大,好弄,就是一根儿线路有点儿问题,这就修好。”欧阳明健用穆少安能够听懂却有点没心思仔细听的话介绍电暖器的故障所在。
“是吗……”穆少安无意义的笑了笑,然后轻轻叹气,“其实哈,你上高中的时候就特手巧,我一直觉得……”
“哟,就我还手巧哪。”肩膀微微颤了两下,是笑所致,欧阳明健不知是在自谦还是自嘲,“我还一直以为我就是手碎,闲着就不成呢。”
那只刚放下了尖嘴儿钳子的右手抬起来,很随意的晃了一下,修长的指头划出无规则的弧线,然后,穆少安在看到他卷起的袖口里若隐若现的那一道亮白色时瞪大了眼。
“哎……”出了声儿才觉得这么直接问似乎略有不妥,但没了下文之后的沉默又让一直蹲在地上摆弄电暖器的欧阳明健最终疑惑的回过头来。
“怎么了?”
“没事儿……”穆少安笑了笑,最终还是克制不住问了句,“我看你腕子上,好像有道疤。”
“哦,嗐,这个啊。”迟愣了片刻之后,欧阳明健恍然的笑了一声,然后撩起袖口,把一道一拃多长的亮白色疤痕完全展露在对方面前。
穆少安心里一紧,好长的一道痕迹,几乎划过了前臂的一半还要多,这样的伤痕只可能是一种原因造成的:“……刀伤?”
“嗯。”简单到不像话的回答,让人有点沉不住气。
“怎么弄的。”穆少安还是追问了。
“嗐……”绝对是故作无所谓的腔调,欧阳明健看了看那道痕迹,然后用食指沿着刀疤的走向摸了摸微微隆起的亮白色线条,“我退学之后的事儿了……你不知道。”
废话,穆少安心说,这他妈绝对是废话,不光你退学之后的事儿我不知道这一句是废话很令人搓火,最主要的是这孙子居然提起退学这个被穆少安压制了若干日日夜夜都没能压制下去的郁闷源头来。
要镇定,听他怎么说,他要不说我就追问,就拿他当犯人审了,虽然会心理失衡,但是我更想知道这些年他都干了什么了。嗯……显然没干什么好事儿,要不怎么会留了个这么炫目的刀疤呢。不过也许不是我想的那样儿吧,说不定他是让人误伤的,对对,这小子虽然浑,但是并不坏,总不至于主动挑起事端。就说高中的时候吧,每次动手打架,都是别人先招惹了他,他才……等等,他那是什么表情啊他,怎么好像有多苦大仇深一样,难不成这事儿特别不堪回首?靠,算了吧,他能有什么不堪回首的,他这类左边不要脸,右边二皮脸的屎人……
穆少安心里好像有一个连的人在他耳朵边儿上唠唠叨叨,他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混乱的猜测与接连的推倒猜测,等待是最难熬的,然后,终于等到了欧阳明健开口,他在仅仅持续了一秒钟的解脱之后,感觉到一种五雷轰顶晴天霹雳的震动与打击。
那绝对是个刺激。
“我吧……嘿,我进过少管所你不知道吧。”欧阳明健给了他一个苦笑。
穆少安瘪词儿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个为什么,他只是靠在桌子边儿上愣着,听着,听欧阳明健蹲在电暖器旁边说着,念叨着。
高二的时候,欧阳明健退学,说好听了是退学,说难听一点儿就是他终于把自己的处分升级到了比留校察看还严重的地步,那能怎么办,劝退呗,学校历来都是很有办法对付这类无法无天的学生的,欧阳明健这种闹起来就能掀桌掀瓦掀顶棚的学生,远比那些总在小的溜儿的和校纪校规打擦边球的好整多了,临退学的时候政教处主任说过一句话,可以算是欧阳明健认为最精辟的一句了。“你说你,啊?你自己往枪口上撞,谁拦得住你?枪打出头鸟,你啊你,你这个头儿出的太邪乎了!”
欧阳明健没说什么,他有点解脱,有点困惑,解脱的,是以后终于可以离开学校这个让他郁闷到死的鬼地方,大步流星走到社会上去撒野了;困惑的,是为什么他在心里为了庆祝解放而大放礼花的同时,会有那么一种无法描述的悲哀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简·爱》里头某句台词所说的一样,“肋下的某一根弦被绷断了”。好吧,也许他这么个糙人不适合拽文,那么说句糙人的糙话吧,他“心里特不哋劲儿”,他“百爪儿挠心”,他“屁股底下坐着热煤球儿一样”,他脑子里要炸营,要开锅,他要疯,他要死,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离开了学校,他自由了,没有家长的管束,没有校规的囚禁,他自由了,他就像一只傻了吧唧的柴家巧儿,扑楞楞从樊笼里挣脱出来,然后又突然觉得笼子里有它落下了的什么东西,回去找,太跌份,那就还是冲天飞吧,结果,翅膀刚扑闪了两下,顶着一头杂毛儿的脑袋瓜刚回过来,眼前一张专门粘家巧儿的大网就铺天盖地把它罗了进去。
他慌了,于是挣扎,于是反抗,于是被纠缠的越紧。
从笼里,到网中,就是一刹那的事。
退学之后的第三个月,欧阳明健这只不会来事儿的柴家巧儿,因为在一场战役一般的群殴里表现极其“出色”,终于把自己头上这辈子都难以摘掉的“不良”二字,给彻彻底底的加固了。
“进去”的时候,他该悔恨自己的愚蠢,还是该庆幸自己的未成年?
“进去”之后,他该洗心革面从头再来,还是该破罐破摔自暴自弃?
也许真的该说他愚蠢,因为他选择了后者。
手臂上的伤疤,是打架造成的,同宿舍的所谓“老大”因为他“不听话”,抄起削铅笔的竖刀就给了他一下子,这一下子成就了那个丝线般纤细而且绵长的痕迹,更成就了他之后愈演愈烈的惨痛经历。
身上的疤痕已经多到他自己也不想去数清或是记住的地步了,原本一年的管教期也加成了两年,欧阳明健成了人所共知的疯狗,红着眼睛冲包围过来的敌人们龇着牙,凄厉的嗥叫着,然后没头没脸的猛扑上去。
撕咬。
是困兽唯一可以做的事。
因为他不愿意被围困致死。
他不曾那样恐惧过,然后,恐惧尽数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仇恨,仇恨给了他这头困兽无限大的撕咬的力量。
从孤军奋战,到有了支持者,从力量悬殊,到势均力敌,欧阳明健的名气来自于他的打架不要命。最后,当他终于把当初给了他那道伤痕的家伙打到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的时候,他笑了,笑到哽咽,笑到窒息,笑到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他像个被丢弃的孩子一般蜷缩在男厕所的小隔间里,抱着膝盖哭了个天昏地暗。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痛快。
他觉得自己足够可耻,也足够可怜,外在的威风八面和内心的空虚胆怯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当年校长当着全校学生的面宣布他的劝退通告时,他都没有动摇过,他只有在穆少安咬着牙说他并不是那么坚强的时候感到一阵耳鸣,一阵恶寒,他只是在这之后莫名其妙发泄般的躲在厕所里边抽烟边掉泪而已。
他从没哭到这个地步。
欧阳明健,这个天生来也许就不配有一条平顺人生路的孩子,在把胸中一切悲愤和哀怨都哭出来之后,抹了一把腮边残留的泪痕,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穆少安,你说的太对了。”他眼前浮现出穆少安看着他时那冷漠又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想起在那个优等生宿舍里赖着不走的点滴琐碎,他在记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头疼而跑去洗脸的穆少安回来时,沿着那俊朗的脸颊线条滑落的水滴,在灯光照射下闪出怎样刺眼而吊诡的光斑,他觉得自己红着脸把低血压的家伙从被窝里踢出来给他买早点去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他在眼泪又要涌现的时候紧紧闭上眼,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喟叹,“……欧阳明健啊……你活该让人说你命贱,你活该,谁让你本来就命贱的呢?你就是贱呐……你自己犯贱,就怨不得别人这么说你……你活该,你绝对是活该……真的,真的……”
那天后,终于在少管所里没人敢惹了的欧阳明健,再也没打过一次架,再也没掉过一次眼泪。
他在看到别人因为家长来探望哭得一塌糊涂时,只是轻蔑的一笑,然后哼着齐秦和某个不知道何许人也的女子合唱的老歌晃里晃荡的走开。
“带着一身美丽的伤痕,终于你又剩下一个人……”
多年后,他还能记得的,好像只剩下这么两句歌词了。
多年后,他所剩下的,好像只剩下那满身并不美丽的伤痕了。
他仍旧一无所有。
他在“里头”呆了两年,在一直惦记他到了自我厌恶程度的穆少安假期结束时拎起行李上了回警院的班车时,渡过了人生中最黑暗时期的欧阳明健,也拎着行李从少管所的大门晃荡出来了。
外面过于明朗的天让他一时睁不开眼。
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前臂上的那道疤痕,闭上眼,攥了拳,欧阳明健恨恨的撸下卷到胳膊肘的袖子,然后大步走向他未知的未来。
……
“真神了哈,你说我好歹也算是不良少年了当初,居然没弄个纹身玩玩儿,就光留了这一身疤。你瞅,这脚脖子上,是让人用钉子鞋踹的,这腿肚子上,还有胳棱板儿……”
“行了!”终于不能忍受低声吼了他一嗓子,穆少安侧过脸去。他极力控制自己快要蹦出来的心脏,那种憋闷的痛苦让他几乎快要吐了。
“……怎么啦,看不下去?”欧阳明健笑得有些卑怯,也有些凄惨,他慢慢放下卷起来的裤腿,同时垂下眼睑,“是挺恶心的哈,现在我整个儿就是一残次品了。”
“不是!”又是一声低喊,穆少安抬手揉了揉真的疼起来的太阳穴,眉头紧锁在一起,“没有,没有,我就是……没想到,真没想到。”
欧阳明健笑了一声:“这有什么没想到的,我这样的人……早晚的。”
“你别这么说就不成啊!”头疼开始加剧,穆少安焦躁起来,他受不了欧阳明健自暴自弃,和当年一样,看到那家伙一副放弃的德性就让他瞬间崩溃。刚才那些伤口的“展览”和来历的“汇报”已经让他抓狂到几乎想要咬人,他并非在责怪或是埋怨,他是恨自己为什么连个心疼的表情都不敢展现出来给对方探查到,虽然,他真的已经心疼到快要不行了。
“可都已经这样儿了,说不说的又有个屌的区别。”无所谓的口气,欧阳明健叹了一声,然后站直身体,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算了算了,不说了,难得又遇见你,说这个干吗。行了,电暖器接上线了,试试能不能用吧。”
“……哎……成。”穆少安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点了点头,把插销小心插进三项插座里,下一秒,电暖器发出极细微的声响,一阵温热的感觉溢了出来。
“能用了吧?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我能修好吧。没辙啊,咱哥们儿就是心灵手巧一专多能,再加上长期社会底层混,什么不得自己干哪,这就叫久病成医,逼出来的全能选手我是……”
身旁传来和刚才的沉郁气氛背道而驰的快乐声音,这让穆少安也有些想笑了,但是嘴角挑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格外的酸楚涌上心头。
“那什么……你……不急着回家吧?”他回过头看着欧阳明健,看着他有点儿不解,又有点儿诧异的神情。
“倒是不急,反正也没人等我回家过年。”片刻后,他回答,继而傻笑着追问,“干吗,想让我陪你啊?一个人大过年的值班特寂寞哈,女朋友没来给你送饺子?”
“什么女朋友啊……”笑着叹着,穆少安摇头,“但凡我有,所长能让我一人儿年三十儿值班吗。”
“哦……是吗。”点头的同时,脸颊突然若隐若现的绯红让穆少安心头一惊,但欧阳明健很快跟上来的爽快的答复在最短时间内让莫名的喜悦盖住了所有其它的想法,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很轻松自在的挑高了眉梢,不知是不是被开始升高的室内气温弄得有些燥热的家伙淡淡扯动了嘴角,“那也成,那这个年就咱俩一块儿过吧,好好聊聊这些年的事儿,叙叙旧,说起来……我也是……好久都没有个人掏心窝子说说话了……” ~Story 7-饱~
饱暖思淫欲。
到最后这俩人窝在这小派出所里倒确实是借着电暖器制造的热烘烘的气流淫欲了一把的,全托了“暖”的福,但在这之前,还有“饱”这关要过。
欧阳明健快饿死了。
“这就差不多了吧……”盯着微波炉的倒计时指示灯,还有里面热气腾腾的饺子,他吞了口吐沫。
“啊?多热会儿吧,不管怎么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穆少安把方便筷子从抽屉里翻出来,扔在桌子上。
“就是生的,我也能开个多半盘儿的,信么。”
那好像等着主人下令吃饭的小狗一样眼巴巴的表情足够令人忍俊不禁,穆少安从后头给了那家伙鞋跟一脚:“你几天没吃了,至于的吗。”
“至于,干吗不至于啊。”欧阳明健坐在椅子里,掰开方便筷子之后百无聊赖一般的小心抠掉上面零星的毛刺儿。
“哎,可能你都忘了吧,你头一回上我家里去……”这次先开口的是穆少安,但他的“叙旧”刚进行到一半,就被欧阳明健打断了。
“哪儿能不记得啊。”好像是怕说晚了显得不是真的牢记在心一样,欧阳明健孩子般的抢话,还用筷子指了指微波炉里旋转着加热的饺子,“咱那回就吃饺子来着是吧?”
“成,够意思。”穆少安笑得有点惊喜,“那,还记得什么馅儿的吗?”
“我想想啊……”那表情应该说是很认真的了,欧阳明健摸了摸脑门,然后抬起头来,“鸡蛋韭菜的是吗?”
“……那是你吃的。”仍旧是惊喜,然后跟着一点点试探成分的追问,“我不吃韭菜……”
“知道知道~”又在抢话了,“你对韭菜过敏哈,要我没记错的话,你吃的是……茴香的?”
“你成啊……”穆少安颇有种没来由的受宠若惊,他看着欧阳明健那种好像答对了问题等着老师表扬的表情,却发现当初一起吃那顿团结的饺子,向上的饺子,精神振奋的饺子的时候,欧阳明健自始至终也没有笑过,甚至连最起码的直视他都没有。
因为那次他们刚刚发生过一场不小的冲突。
起因是,穆少安抢了欧阳明健的女朋友。
这事儿太他妈诡异了,当时欧阳明健想,他这个有时候三脚踹不出一个痛快屁来的家伙,怎么就突然爆发成这个样子呢?
在欧阳明健交了第三个女朋友之后,穆少安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儿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嫉妒,总之,在他傻笑着说哥们儿你也该赶紧找个妞儿就个伴儿了之后,不到一个月,自己的女朋友说,她还是更喜欢跟欧阳明健形影不离的那个不是特能说的男人。
“我操你大爷。”上厕所的时候,欧阳明健对着墙,看着水管子上那个红色的冲水扳手,一边拉开裤子拉链一边低声念叨。
不成,他绝不能如此纵容姑息,穆少安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了不是吗?一声不响的就这么抢走了他的女朋友,他得给这小子点儿厉害瞧瞧,什么叫朋友妻不可戏,他得让他知道知道。
对,就这么办。
听着那算是代谢终产物的水流在重力作用下跌进小便池里,然后朝着地漏儿流过去的声音,欧阳明健眯起了眼。他想着该如何让穆少安接受点儿适度的“再教育”,计划在水流声消失时形成,并最终随着习惯性的一阵小小的颤栗被欧阳明健彻底肯定了下来。拉好拉链,扳动扳手,冲水之后又关上,他从台子上下来时有点咬牙切齿的。
他决定就带着这个表情去找穆少安算账,可他没想到,在他气势汹汹流里流气愣头壳脑质问穆少安“你丫怎么个意思?”的时候,对方却只是轻蔑的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开口说:
“物竞天择,人比人得死,你不能拦着人家追求更高目标,再说了,自己拴不住人,就别管别人抢你的,你说呢?”
欧阳明健急了。
他想去揪穆少安的领子,却被一把推开,他想给他一脚,却被一把抓住领子顶在了墙上。
欧阳明健愣了。
他没想到穆少安会有这么诡异的打架方式,他顶着他,拳头顶着他的锁骨,胳膊肘顶着他的肋侧,大腿顶着他的裤裆……
好极了,再近点儿就更好了,再近点儿他们俩就能毫不费力啵儿一个了。
“你丫给我松开!!”欧阳明健用力想推开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可是怎么也动不了,他知道穆少安急了,穆少安真的急了的时候会把平时老实巴交的外表积攒下来的暴力因子在一刹那间尽数爆发出来,那么做的结果,就是他几乎可以用眼神就把欧阳明健吓个好歹。
他怕了,但是他不打算服软儿。
有什么办法呢,男人就是如此,看似钢强,实际上脆弱到可怜,可越是脆弱,越要用华而不实的钢强来掩饰,于是,欧阳明健还手了,之后是一顿预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好打。
穆少安狠狠的给了他一顿拳脚。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打架这个玩意儿,并非身高占优势就能得便宜,关键还是看谁的拳头足够硬,谁的爆发力足够强。
欧阳明健跌坐在地上,靠着墙,撑着地,捂着眼眶。
班主任跑过来询问情况的时候,所有目击者的一致言辞是:欧阳明健找茬在先,穆少安还手是迫于无奈。
这就更完美了。
没有比这件事更好解决的了。
傻子都知道,穆家是数一数二的大财团,穆少安他爹是叱咤风云的大老板,穆少安本人是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而且是平时是连句狠话都不爱说的老实孩子。
他欧阳明健算什么东西,且不说家里的情况,就他那个每况愈下的成绩,还有那战果累累的处分记录,以及在同学当中的恶名,三项归一,数罪并罚,没把小丫挺的直接开除了他就该三跪九叩感激涕零了!
可是……
他并没有等到如期而至的处分通告。
穆少安让他老爸亲自出面,请求校方收回了处分决定。
欧阳明健再次愣了。
他甚至在穆少安让家里那辆大奔来接他,然后带着他一路到了那座城堡一般的房子里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
“坐吧。”指了指挑高客厅里宽大的好像两张床对接起来的真皮沙发,穆少安没有表情,他转身走向一旁的开放式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两罐啤酒。
“你丫想干吗?”欧阳明健有点慌张,慌张表现出来,就成了十足的不耐烦,“憋什么屁呢你,赶紧放出来别他妈吊腰子了成吗。”
“……”穆少安沉默的看着他,看着他眼眶上的淤青,然后出其不意问了句,“还疼吗?”
“……我走了我。”欧阳明健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不想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包围着,这比硝烟四起的场面还恐怖。
“等会儿!”穆少安拽住想要逃走的家伙的手腕,却很快听到了一声有点惨烈的低喊,欧阳明健一把甩开对方的手,然后倒吸着凉气揉着本来就有瘀伤的腕子,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靠!你丫到底想干嘛啊?!”说来也邪行,从小到大无数次打架斗殴,他没有因为伤痛掉过一滴眼泪,可唯独这次,被穆少安爆揍了一顿之后,留下的每一处青紫或是擦伤都让他想痛快哭一场发泄发泄,他觉得这顿揍挨的莫名其妙,不,不对,他到穆少安家里来才是真正的莫名其妙呢!
他真的想赶快离开了。
“……那个……我不是……”有些惭色,也知道自己急火攻心干了无法挽回的蠢事,穆少安略带懊丧的沉默了片刻,然后把其中一罐啤酒递给对方,“先喝一口。”
“你给里头下毒了吧?”明显堵着气的话,欧阳明健瞪着穆少安,迟疑着接过易拉罐,接着比他还懊丧的一屁股坐回沙发里,“有什么话赶紧说,我耐心有限啊。”
“……其实……”叹了口气,穆少安打开易拉罐,喝了口啤酒,“我不是诚心想动手的。”
“干都干了说这个管蛋用。”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欧阳明健也连灌了好几口冰凉的饮料。
“我就是觉得……”迟疑了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也觉得我不大正常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冷硬的回复。
“我……跟那女生吹了。”穆少安低着头轻声说。
欧阳明健什么话都没说。
“为什么。”半天,他问。
“我原本就不喜欢她。”
“那你从我这儿把她抢走?!你有病啊你?!”赌气的把易拉罐墩在茶几上,欧阳明健别过头去,他不想看他,一眼都不想看,但他突然涌起的好奇心让他并没有成功从沙发里再次站起来逃掉。他想知道原因。
“我可能是有病……”不算是理由的理由,话的尾音里那种莫名的感伤让欧阳明健心里一紧,穆少安再次叹气,然后转身往厨房里走,“你晚上在这儿吃吧,煮饺子。”
“啊……??”欧阳明健没来得及阻止他。
于是,那天晚上他在很奇怪的气氛中,留下吃了顿饺子,家里只有他们两个,空荡荡的大房子让人打冷战,穆少安问他要不要开空调,他没说话,闲聊一样的提到自己对韭菜过敏的事儿,他也没回答,他只是低头塞着那些相当讲究的饺子,心里感叹着有钱人家连饺子都他妈包的这么精致,然后端起桌子上早就换成了二锅头的酒,闭着眼灌了一口。
相当过瘾。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欧阳明健起先不同意这句话,他觉得恰恰相反,他和穆少安之间的奇怪的气氛就是得益于酒精的渲染开始渐渐消散的,但他又在后来开始改变自己的观点,有些东西,确实是随着那种渲染滋生了出来,是什么呢?真的,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他说不清楚,他已经无力去想了。
欧阳明健酒量并不好。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晃里晃荡被穆少安架到楼上去的,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像个死人一样栽倒在床上的,他不知道穆少安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他身上碍事的厚外套脱掉,他不知道他嚷嚷着想吐想吐的时候穆少安又是怎样耐着性子扶着他去厕所的,当然,他没吐,他是醉了胡说的,于是,穆少安又架着他从厕所晃荡回来,然后被他扑倒一样的动作夹带的一起跌进柔软的床单里。
“姓穆的……你丫真不是东西,老子就这么一个女朋友,还让你丫给抢走了……”趴在穆少安胸口,欧阳明健絮絮叨叨。
“你这已经是第三个了……”无奈的笑着,穆少安并没有推开他。
“甭管几个,你都不该抢!”来了劲头的讨伐,“朋友妻……不可骑。你丫懂不懂?”
“是‘不可戏’吧。”
“操……都一样。”胡乱摆了摆手,欧阳明健在穆少安衣服上蹭了蹭有些发痒的脸颊,然后继续唠叨着,“你丫真不是东西,你大爷的……亏了我还拿你当哥们儿,你瞧你把我打得……老子真想大哭一场……你姥姥的……”
欧阳明健从奶奶家骂到舅舅家,从奶奶的儿子骂到舅舅的妈,当中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的言语,当所有的言语都开始听不清时,穆少安迟疑着,终于把一只僵了许久也颤抖了许久的手抬起来,搭在他后背上。
那只手缓缓挪移,从后背,到颈项,从发界,到头顶。欧阳明健很老实,他并没有像只被逆向摸了的猫一样嗷的一声跳起来连抓带挠,他最终像个孩子般的睡着了。
“……我吧,其实,我就是不想看你交女朋友。”声音低的让自己都听不清,“可你呢,一连好几个的交着,我实在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来,他只是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睡得好像死人一样的家伙,然后格外细致的轻如羽毛般的抚过对方眼角的淤痕。
……
那一夜,他什么都没干。
除了就那么任凭欧阳明健贴在他胸口睡到大天亮。
……
……
“叮——”的一声,惊醒了梦中人,就好象第二天猝然嚎叫起来的闹钟一样有效,穆少安对于回忆在这里中断有点不爽,然后就在他迟疑时,欧阳明健已经拉开微波炉的门,把盘子小心端出来了。
“赶紧的,醋醋醋!”兴奋中的家伙并不知道穆少安心里的翻江倒海,他只是热衷于赶快消灭盘子里的饺子,然后的事儿然后再说。
穆少安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醋瓶递过去,然后看着用筷子把每一个饺子都戳一个小洞以便散热的欧阳明健那低龄儿童似的模样。
还是那个他,但是没有了疑惑、不安和气恼,也没有赌气的沉默,边吃边唠叨着好吃的家伙,脸颊很快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绯红,穆少安看着,突然轻轻笑了。
“别着急,慢点儿吃,我不跟你抢。”哄小孩一样的腔调过后,是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补充,“等你吃完了……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说。”
页:
[1]